苍苍来到了一个漂亮的镇子。
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绿树的浓荫落在青石板上,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老旧的书屋里有油墨的香气,屋檐下的风铃叮当响,墙角露出厚厚的苔藓,蝉鸣声混着叫卖声,街上行人三三两两,有说有笑。
苍苍在街上新奇地左顾右盼,偶尔有路人发出嗤笑,两旁店家招呼她来尝尝自己的小吃,但在发现苍苍没有钱之后,愤愤送客。
她的钱和行李,班主给的和道观给的,都在镇子外边被人偷了。
苍苍有些沮丧地坐在路边,城镇里没有那么多野生食物,她饿了,抓起一支柳条放在嘴里,很涩,一个小贩打扮的人见状,给了她一枚青团,甜甜的软软的,她的眼睛重又焕发出光亮,与这人交谈起来。
她从这人口中得知,这镇子叫谷雨镇,这街叫两相街,传闻是妖怪建的市集。小贩笑嘻嘻的,一副自来熟的样子,问东问西的,苍苍一一回答了,反而搞得他一头雾水,末了,苍苍问这个小贩:“你知道两个三百岁的方士吗?”
“三百岁?你找的是王八吧。”那人终于发现苍苍脑子有点问题,调笑着离开了。
她在镇上游荡了几日,又把自己搞得脏兮兮。夜里,苍苍睡在一个小巷子里,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一艘船上,身上五花大绑,一旁的船舱里有几个打牌的男人,第一天见到的小贩就是其中之一。
苍苍很快弄清,自己被绑架了,这对苍苍来说不算什么麻烦,她大闹一通,把劫匪打得连连求饶,询问中得知他们要把自己卖到一个什么村里去,正当思考之际,船撞上了什么猛地晃动一下,她一个不稳栽倒在地,几个劫匪眼疾手快,一番纠缠,苍苍掉进了水里。
苍苍不会水。
冷。
刺骨的寒冷。冷到苍苍连挣扎也忘记了,她看到水面的波光,看到白色的泡沫,看到那艘贼船飞快地漂走,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她好像也不是那么害怕死亡,奇怪,自己当初是为什么要去寻找永生的呢?
恍惚间有股力将她向上拉去,反应过来时,她正在一艘小船上吐着水,一抬头看到一个提着灯的女人。
她真美呀,一身长衣好像月光披在身上,隐隐透出湖水一样的绿色,浓墨般的长发随意地挽成发髻,半落在肩上,橘黄色灯光里,她的脸温柔又清冷,苍苍一时愣在原地,许久才开口道:
“谢谢你。”
她回以莞尔一笑。
她们聊了一路。这个人有着微妙的亲切感,苍苍手捧着灯,不自觉地说起自己的旅程,女人一边撑着船一边静静地听着,船桨敲碎水面的声音融化在寂静的夜色里,周围的景色从薄雾氤氲的河水,慢慢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灯光,随后显现出城镇的轮廓,划过几座静谧的石桥,船头轻轻撞在码头上时,已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人声。女人给苍苍指了方向,撑着船远去。回过神来,苍苍才发现自己没有问这位美人的姓名,而自己手中还抱着她的提灯,她一定是河神之类的吧,苍苍这样想着,朝着远处的灯火走去。
很久以后,苍苍才会知道,这个人是吉量的母亲。
苍苍走到了一条街上,已是深夜,这里却十分热闹,一盏盏灯将街道照得亮堂堂,两旁是形形色色的小贩和行人,有戴着面具的人,还有飘荡的鬼魂,举着糖葫芦的狐狸,甚至有漂浮的银鱼。这条街道在白天属于人,在夜晚属于精怪。
她按着指引在一座古朴的院子里,找到一个肥胖的穿着旗袍的女人。
“我听说你什么都能找到。”
“话不是这么说,你要找什么?”
“我要找两个三百岁的方士。”
“找不到,我只能找你见过的东西,而且要收费。”
“我没有钱,那算了。”
苍苍转身要走,却被她叫住。
“不是丢了行李吗,这个我可以找到,行李里不是有钱吗?”
“你怎么知道?”
女人得意地哼一声,一步一扭地走过来,神神叨叨地在她周围比划一阵,又拿出一张纸来,写写画画,折成一直蝴蝶,轻吹一口气,那蝴蝶竟扇动两下翅膀,朝着院外飞去。
“跟着吧,别忘了来还钱。”
苕荣在睡梦中醒来,看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
他愣了大概两秒吧,随后猛地一激灵,后窜出好几步去。
这里是镇外一处破败的民房,苕荣和他几个一同行骗的兄弟就住在这里,简易的砖墙,老化的窗扇,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却意外地十分干净。
他记得这个小傻子,包里的钱毫不遮掩,只是在她抓鱼时说帮忙看着就轻易给了自己,简直不要太好骗。
“我的东西呢?”
在确认没有其他人后,苕荣松了一口气,他换上一副笑脸,本想继续哄骗她,但是苍苍不信,直接在他家里翻找。几个男人听到声响闯入房间,看到苍苍一个女娃,顿时笑出声。
不过很快就笑不出来。
“姑奶奶,就这些了,我们的所有东西都在这了。”地上放着几枚钱币,一些首饰,对面几个人拘谨地跪在地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堆着笑,这当然不是全部,不过他们是骗子嘛。
“不是这些,是一块牌子。”
苕荣想起什么,在桌角下抽出一块木牌,上书一个“青”字。
“是这个。”苍苍揣进怀里。“还有钱。”
“姑奶奶,实不相瞒,这乡里流行疫病,骗得的钱都拿去给乡里乡亲治病了。”
她跟着他们转了一圈,的确不少人卧病在床。苍苍觉得他们好像也不是坏人,不过欠那蝴蝶算娘的钱怎么办呢?
“除了骗人,你们知道怎么搞钱吗?”
四下沉默,只有苕荣眼珠一转凑上前:“我知道一个,姑奶奶您没准行。”
人声鼎沸的广场上,挂着无数彩旗与灯笼,每个小摊都摆着各样精致的商品,热热闹闹的,除了食物还有许多奇怪的设施,转盘、飞镖、杂技,苕荣领着苍苍来到一个摊子前,只要把一个石狮子举起来,就有奖金。
排在前面的壮硕男人没有一个成功,但是瘦小的苍苍却很轻易地就举起来了,四下爆发出惊呼和掌声,苍苍高兴起来,一连玩了几个项目,赚了不少钱,最后来到一面高高挂着的旗子下,苕荣怂恿她:只要用箭射中,就可以拿到大奖。
苍苍不会射箭,她捡起石头,试了两三次就把旗子打落,但想象中的掌声和惊呼没有响起,不一会,苍苍就因为挑衅官府被请去喝茶了。
出来时已是傍晚,苕荣不见了,美人的灯笼还被他拿着。苍苍带着赢来的钱等到半夜,终于找那蝴蝶算娘,听了苍苍的讲述,算娘哈哈大笑起来。
“这小骗子没一句真话。”
“可是镇里那些人真的得病了,不是吗?”
“那又怎样,生老病死都是有因果的,他们做了亏心事,自然有报应,他管不了,你也管不了。”算娘数着钱,心情不错的样子,没想到这个小姑娘把挣的钱都给自己了。
苍苍似懂非懂。
“那你能帮我找回灯笼吗?”
“不能,这灯笼是阴物,不好找。”
苍苍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嗯,待一会儿吧,这里的吃食挺好的。”
“我这人呐,可不是什么无良商人。”她指着巷子东面一个小房子,“这酒家做的是日市和夜市两边生意,正招人,要的是能在两边走的。你要是想在这镇上待,去那至少不会饿着。”
“谢谢你。”
苍苍成了酒家的劳工。
这差事挺简单,日市和夜市有着微妙的生意往来,苍苍只要送送东西就可以。老板是个和蔼的胖商人,特意让女伙计给她梳洗了一番,不要吓着客户,听说她没住处后,甚至把后院一间闲置的仓库给她住。苍苍有了工作,得来的一点点钱都用来买了点心,就这样闲散地过了好几个月。
终于有一天,苍苍又遇见了苕荣。这小子正扮成道士,装模做样在一家生病的人门口做法事,桌上摆着香案红烛和符纸,他口里念念有词,举着拂尘左右比划着,一转身见到苍苍,也顾不得什么斋醮科仪,拔腿就跑。
彼时正是黄昏。
天边堆着大块的橙色与粉色的云,像是贝壳的彩晕,温柔又明艳,正被远处的蓝色缓慢地蚕食着,冷暖相接处幻化出美丽的淡紫,很快的,冷色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变得深邃浓厚,街道两边华灯初上,他借着小巷和人群灵活地躲闪,一转眼,跑入了那条夜市之中。
等苍苍找到他时,他已经被夜市的屠夫捆在角落了。
“你要杀他吗?”
“不杀,养着,吃精气神。”
“精气神怎么吃?”
“妖怪的事你不懂。”那牛头的屠夫一边剁肉一边抬起一只眼,“你是东面酒家的伙计吧,看你也是个能通灵的,不知道规矩?普通人进了夜市就是谁先到先得,别影响我做生意。”
“我认识这人,能把他给我吗?”
“你有钱吗?”
“没有。”
这牛头停下来,定定地看着苍苍天真的双眼,忽然扑哧一笑,好久没被人这么挑事儿了,“有点意思,你要打赢了我,人就是你的。”
话音未落,屠夫的身体膨胀起来,一双蹄子压碎了案板,耸起的肩背撑开了木棚,完全变成了一头高大的水牛,周围人惊叫着退却,在路中间让出一块空地。只见牛头与少女迈开几步,拉开架势,伴着一声低吼撞在一起,这少女还不及牛的脑袋宽,竟顶住了冲力,掀翻了脚下几块青砖后稳稳地扎在地上,惹得人群一片惊呼。
几番角力后,两边都喘着粗气,却不见退意,周围叫好连连,忽然牛头一个侧击想把苍苍撞在树上,被苍苍翻身扒住另一侧牛角,借着惯性一使力掀翻了。
正在牛头翻身准备再战时,算娘的笑声传来,一番劝和,中止了这场争斗。
变回人身的牛头,哈哈大笑地拍着苍苍的肩膀。
“好多年没遇到这样的小孩了,人你拿去吧。”
周围看热闹的精怪们有的夸赞有的调侃,最后索性拿来酒和吃食,就这样在街市上办起宴会来,欢乐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早上。
天蒙蒙亮时,苍苍带着惊魂未定的苕荣回到了日市,街道上零星几个小贩在准备今天的食材,砖石还是稳稳地铺在地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小子再没了之前的巧舌如簧,颤颤巍巍地一句话也说不全。
“你是不是带着那个灯笼?”苍苍转头问他,算娘说,他是因为带着阴物才进了夜市的。
苕荣反应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只蜡烛。
“这……这是那里头的……那灯笼里头的。”他本想用这蜡烛作为法事的道具。
苍苍收了回来,对他说道:“别再骗人了。”
“是……是,姑奶奶您就是神仙,说什么我都照办。”
“什么都照办吗?”
“什么都……都照办。”
“嗯……那你会水吗?”
苍苍准备离开这镇子了。
点心吃了不少,玩得也很开心,而且,苍苍不想工作了。
上次在官家,那个神色疲惫的镇长正在招募奇人异士讨伐邪祟,苍苍没答应。不过最近镇上得病的人变多了。
那些人看起来十分虚弱,却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病症,只是什么也不想做,颓丧着脸,唉声叹气,像被吸走了周身能量一般,没有人知道具体是怎么得的,没有人知道是不是传染,但是大家都说:是邪祟做的。听说邪祟住在遥远的南边,为什么来这里作祟呢,而且她来了这么久了都没见到过邪祟。这些事靠苍苍的脑袋想不明白,要是吉量在这就好了。
苍苍决定去找邪祟看一看。
早些日子,她去找算娘道别,顺便看看能不能算出邪祟的具体位置。
算娘回她:“当然不能了。”
意料之内,苍苍没有气馁,她不知道,这位蝴蝶夫人最擅长的不是占卜,而是读心。
临走时,算娘建议她找个可靠的会水的跟着。
于是乎,苍苍和苕荣在镇长的目送下,撑着小船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