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大观园僻静处的小院中,元春端坐在石凳上,华贵的宫装裙摆铺展如云。
宝玉立在她身侧,冲刚进院的陈安生悄悄眨眼,眼中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显然是他将陈安生雪院中的那番话转述给了长姐。
“臣林长生,参见娘娘。”陈安生恭敬行礼,余光扫过院外焦躁踱步的女官。
那些宫人虽被元春强令退至院门处,却仍伸长了脖子往这边张望。
元春虚扶一把:“林公子不必多礼。”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久居深宫养成的威仪,“听宝玉说,公子对朝局颇有见地?”
夜雾漫过假山,陈安生忽然注意到元春指尖的蔻丹已经斑驳——这在规矩森严的后宫简直不可想象。
他心下了然,这位贤德妃在宫中的日子,恐怕比想象中更难。
“不过是些粗浅见识。”陈安生斟酌着词句,“娘娘在宫中...”
“本宫很好。”元春突然打断,嘴角扬起完美的弧度,可眼底的疲惫却骗不了人。
她转向宝玉:“你去看看老太太,就说本宫与林公子讨教几句诗文。”
待宝玉不情不愿地离开,元春的笑容瞬间消散。
她猛地攥住陈安生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父亲他们...是不是还和北静王府有往来?”
陈安生脸色微微变了变。
他这才明白元春冒险见他的真正原因,作为皇帝枕边人,她必定察觉到了什么风雨欲来的征兆。
院外女官的咳嗽声越来越急。
元春匆匆塞给他一枚玉坠,低若耳语:“若贾府有难,拿着这个去寻夏守忠公公...”
话未说完,女官已经闯了进来。元春瞬间恢复雍容姿态,朗声道:“林公子这首《杏帘在望》,果然不负盛名。“
陈安生握紧手中尚带体温的玉坠,看着元春被宫人们簇拥着离去。
月光下,她凤冠上的明珠晃出一片凄冷的光,像极了《石头记》里那句“虎兕相逢大梦归”的谶语。
元春的銮驾在子时前便匆匆离去,贾府上下精心筹备数月的省亲盛事,竟不过短短三个时辰便草草收场。
大观园内尚未熄灭的彩灯犹自闪烁,却已照不见那位贤德妃的身影,
唯有满地零落的金箔花瓣,无声诉说着这场“皇恩浩荡”背后的仓促与勉强。
沁芳闸的水声潺潺,陈安生指腹轻抚着玉坠上精致的蟠龙纹这是内廷司制式的信物,非心腹不可得。
元春将此物相托,分明是在交代后事。
北静王水溶...
陈安生望着水中破碎的月影,思绪翻涌。
这位王爷表面上是新帝最忠实的拥护者,朝堂议事时永远站在龙椅三步之外,每逢祭祀大典必亲自为皇帝执鞭坠镫。
可偏偏就是这般恭顺之人,却成了新帝的眼中钉。
“公子。”锦瑟如幽灵般现身,递上一封密信,“陈阁老刚截获的。”
信笺上是北静王府的暗记,内容却令人心惊,竟是一份义忠亲王旧部的联络名单。
陈安生突然明白过来,水溶哪里是拥护新帝,他根本就是借着拥立之名,暗中收编老义忠亲王的政治遗产!
“好一招瞒天过海...”他冷笑。
当年夺嫡之争,义忠亲王兵败自焚,其党羽树倒猢狲散。
谁能想到北静王竟以退为进,主动拥戴新帝登基,换得摄政大权。
这些年他广施恩惠,将那些散落的势力重新聚拢,表面却愈发谦卑。
闸下突然跃起一尾红鲤,扑通一声打碎水面。
陈安生将玉坠收入贴身的暗袋。
元春的警告、水溶的棋局、贾府的危机,此刻如走马灯般在脑中旋转。
他终于看懂《石头记》中“虎兕相逢”的深意——
北静王这头蛰伏的猛虎,终将与新帝这头年轻的兕兽,在这锦绣江山上演生死对决。
而贾府,不过是两头巨兽脚下的蝼蚁。
夜风掠过水面,搅碎一池灯影。
陈安生想起方才元春提及北静王时眼底的惊惶,想起她指尖不受控制的颤抖。
这位深居宫闱的贵妃,究竟知晓了什么,竟让她甘冒大险向一个“外人”传递讯息?
远处传来贾母强作欢笑的送客声,王熙凤正指挥着小厮们收拾残席。
那些堆金砌玉的盛宴,那些耗费巨资的灯彩,此刻看来不过是一场荒唐的自我安慰。
陈安生忽然记起《石头记》中元春的判词——“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这位看透宫廷诡谲的聪明人,怕是早已预见贾府倾颓的结局。
夜雾如纱,笼罩着大观园的曲径。
陈安生与锦瑟正欲折返鹿鸣阁,忽见怡红院外的石凳上蜷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肩头微微抽动,隐约有压抑的啜泣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安生脚步一顿
——前两日深夜,他确曾在鹿鸣阁听到过类似的哭声,当时只当是风声。
“是谁?”锦瑟低声问。
陈安生示意她稍安勿躁,缓步上前。
雾霭中,那人影猛地抬头,露出一张泪痕斑驳的脸
——竟是袭人。
“林、林公子...”袭人慌忙用袖子抹脸,却蹭花了妆容,更显得狼狈。
她目光闪烁,在陈安生和锦瑟之间游移,最终定格在陈安生腰间那枚青玉佩上,脸色微微一变。
锦瑟皱眉:“袭人姑娘怎么独自在此?”
袭人强扯出一抹笑:“夜里闷热,出来透口气...”话音未落,一滴泪却不受控地砸在手背上。
陈安生静静望着她。
月光下,袭人腕间的银镯泛着冷光,正是半年前他替宝玉买的那对与头上的银簪是一套。
彼时这丫头接到礼物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如今却在这深夜里独自垂泪。
“可是宝玉...”他刚开口,袭人却像被针扎似的猛地站起。
“公子慎言!”她声音发颤,“奴婢只是...为一些家事气恼。”
夜风忽起,吹散一片迷雾。
袭人攥着袖中的帕子,指节发白,她本不欲多言,可眼前这位“林公子”的目光太过熟悉,温和中带着关切,竟与记忆中一人如出一辙。
“奴婢家中老父上月去了...”袭人终是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小弟要娶亲,女方家却嫌...嫌我是个卖了死契的家奴。”
一滴泪砸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她自嘲般笑了笑:“原想着这些年攒的体己钱,总能给弟弟挣份体面,可人家要的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哪瞧得上我们这等...”
话未说完,喉头便哽住了。
夜雾中,她恍惚又看见父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我儿在国公府当差,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体面”,
可现实却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
陈安生静立不语。
他想起那年他初入贾府时,袭人偷偷塞给他的玫瑰酥,那份感激至今铭记。
陈安生读过《石头记》中“袭人”的判词,世人皆道她心机深沉,可谁又知道一个死契丫鬟的无奈?
就像此刻,她连为父亲戴孝的资格都没有,只因卖身契上那一枚朱印,早已将她的人生钉死在贾府的廊柱上。
如今她父亲病逝,弟弟婚事受阻,自己却连回家奔丧的资格都没有
——死契奴才,生死都是主家的人。
锦瑟从怀中取出个荷包:“这里有些银两...”
“不必了。”袭人后退半步,苦笑道,“银子买不来清白身,倒是...”
她犹豫地看向陈安生,“公子若得空,能否劝劝宝二爷?他近日总念叨着要放我们出府,可老太太那边...”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三人都心知肚明,像袭人这样的大丫鬟,知道的阴私太多,贾府绝不会轻易放人。
远处传来寻人的呼声,袭人慌忙擦干眼泪。
临走时,她突然回头:“公子当真...不曾见过安生么?”
夜雾重新聚拢,吞没了她纤细的身影。
陈安生望着地上那滴未干的泪痕,许久才回过神。
“去查查她弟弟的婚事。”他低声吩咐锦瑟,“再备一份厚礼,以...陈府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