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在城市上空徘徊不去,空气潮湿而沉重。陆晓雨的世界被彻底压缩在了学校和家这两点一线之间,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父亲陆建国的车如同黑色的幽灵,准时出现在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副驾驶座成了她的囚笼,车窗外的世界飞速倒退,却与她再无关系。
她沉默地坐在车里,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手臂上被父亲推搡的淤青还未完全消散,但更痛的是心。她无法得知周毅的消息,无法得知林夏是否成功将U盘交给了他,更无法得知废弃篮球场那惊魂一夜后,他是否安然无恙。张鹏那张狞笑的脸如同梦魇,时不时在她脑海中闪现,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恐惧。
唯一能让她感受到一丝暖意的,是藏在书包夹层最深处的那本日记本。封面是素雅的浅蓝色,没有任何花纹——这是她最后的堡垒。在父亲严密的监控下(他甚至开始检查她的书包和课本),写日记成了她唯一宣泄和记录的方式。她不敢写名字,不敢写具体事件,只能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和隐晦的短句。
X月X日。雨。**
**牢笼。窒息。**
**他…还好吗?**
**U盘,收到了吗?**
**星语…南方…**
**静思林,叶子黄了。”**
**“X月X日。阴。**
**讲台的目光,针刺。**
**食堂角落,独自吞咽。**
**林夏擦肩,眼神交汇一瞬。她轻轻点头。**
**心,落下一半。**
**另一半,悬在‘他’那里。**
**张鹏…球场…噩梦。”**
X月x日。晴。难得。**
**阳光刺眼。**
**校门口,黑色囚车。**
**路过废弃球场,铁网森森。**
**没有血迹。没有身影。**
**是好事吗?**
**‘勿回信。保重。信我。’**
**你…信了吗?”**
日记成了她与外界、与周毅、甚至与自己的唯一连接。每一个隐晦的符号,都承载着沉重的担忧、无声的呐喊和对那点微茫希望的执着守望。她像一株生长在石缝中的小草,在巨大的压迫下,顽强地向着内心那点微弱的光亮伸展。
***
城市的另一端,远离陆晓雨窒息牢笼的地方,周毅踏上了寻找的路途。林夏的帮助不仅给了他U盘里的关键信息,还给了他一点微薄但至关重要的现金——那是文学社的“紧急备用金”,林夏偷偷挪用了。
他没有再回桥洞。张鹏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废弃球场就是警告。他辗转找到了一个极其便宜的、按日结算的城中村小旅馆。房间狭小逼仄,墙壁斑驳,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隔壁劣质烟草的气息。但这里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一扇能从里面反锁的门。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他找旅馆老板借用了那台布满油污的老旧座机电话。按照U盘里照片上《星语》杂志社的号码,他深吸一口气,拨了过去。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孤注一掷的紧张。
“嘟…嘟…嘟…”
忙音。再拨。依旧忙音。杂志社似乎已经下班了。
第二天一早,周毅再次拨通那个号码。这次,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你好,《星语》杂志社。”一个略显疲惫的女声传来。
“您好,”周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请问…请问苏禾编辑在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苏禾?哪个苏禾?我们这里没有叫苏禾的编辑啊。”
周毅的心猛地一沉!难道线索错了?还是…杂志社的人在隐瞒?“就是…笔名叫‘青禾’的那位,以前负责儿童文学专栏的…”
“哦!青禾老师啊!”对方的声音恍然大悟,随即又带上了一丝惋惜,“她早就不在啦!都好多年了!你是哪位?找她有什么事吗?”
“我是…我是她以前一个读者的孩子。”周毅迅速编造了一个身份,声音有些干涩,“我母亲很喜欢她的文章,病重时还念叨着想联系她…表达一下感谢。您…您知道她离职后去了哪里吗?”
“唉,这个真不清楚。”对方叹了口气,“青禾老师离职挺突然的,也没留下什么联系方式。好像…好像说是去南方了吧?具体哪里真不知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南方!和剪报上的信息一致!但依旧是大海捞针!
“那…那您知道还有谁可能知道她的去向吗?比如她当时关系好的同事?”周毅不甘心地追问,手心因为紧张而沁出了汗。
电话那头似乎想了想。“关系好的同事…那会儿编辑部人来人往的,现在留下的老人也不多了…对了!你可以问问老韩!韩松林!他是我们社的老编辑了,资历最老,跟青禾老师差不多时间进来的,好像关系还不错!不过老韩前两年也退休了…”
韩松林!一个名字!一个可能的线索!
“那您有韩老师的联系方式吗?”周毅急切地问。
“这个…我得找找看,社里可能有他留的紧急电话…不过不一定能打通啊。”对方有些犹豫。
“求您了!帮帮忙!这对我…对我母亲真的很重要!”周毅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
或许是这恳求的语气起了作用,电话那头的女声软了下来:“好吧好吧,你等等,我去翻翻通讯录…别挂啊…”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周毅紧紧握着听筒,听着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翻找纸张的声音,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盖过了一切。他能感觉到旅馆老板在不远处投来的好奇目光。
“喂?还在吗?”女声终于回来了,“找到了!韩老师留的是个座机号码,你记一下:XXXXXXXXXXX。不过我得提醒你啊,这是好几年前留的了,打不通也别抱太大希望。”
“谢谢!太感谢您了!”周毅连声道谢,飞快地记下号码,几乎是颤抖着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记在掌心上的那串数字,像看着一个通往未知世界的密码。韩松林…退休编辑…母亲曾经的同事…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具体的线索!
没有犹豫,他立刻再次拿起听筒,拨通了那个座机号码。
“嘟…嘟…嘟…”
长久的忙音。无人接听。
周毅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不死心,隔半小时打一次,从上午打到下午。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那单调而令人绝望的忙音。
希望,如同被反复拉扯的橡皮筋,在紧绷和松弛的边缘徘徊,几乎要断裂。
傍晚时分,城中村的小巷里弥漫着饭菜的油烟味和嘈杂的人声。周毅疲惫地靠在旅馆房间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天的努力,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那个叫韩松林的老人,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下意识地从贴身口袋里拿出那本《小王子》,翻到扉页。母亲娟秀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温暖。他又拿出那个小小的U盘,冰冷的金属外壳上似乎还残留着陆晓雨指尖的触感和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信我”。
信她。也信自己。不能放弃。
就在他准备再次拨打那个号码,做最后一次尝试时,房间那扇薄薄的木板门,突然被敲响了。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
周毅瞬间警觉起来!他猛地收起书和U盘,身体绷紧,眼神锐利地看向门口。是谁?张鹏的人找来了?还是旅馆老板催房费?
他屏住呼吸,没有出声。
门外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压得极低的、带着明显紧张和试探的女声,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周…周毅?是…是你吗?我…我是林夏…”
林夏?!
周毅瞳孔骤缩,猛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林夏!她裹着一件宽大的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脸上带着风尘和掩饰不住的紧张。看到周毅开门,她明显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警惕地扫视着狭窄肮脏的走廊。
“快让我进去!”林夏不等周毅反应,侧身飞快地挤进了房间,反手轻轻关上了门,还仔细地上了锁。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周毅压低声音,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惊疑和后怕。这个地方,他连林夏都没告诉!
“我去了静思林…留了记号,你没回。”林夏喘着气,摘下帽子,脸色有些苍白,额角带着细汗,“我不放心!张鹏那混蛋…他今天下午带人闯进文学社活动室了!”
周毅的心猛地一沉!“他做了什么?!”
“砸东西!翻箱倒柜!”林夏的声音带着愤怒和后怕,“嘴里不干不净地说要找什么‘证据’!幸好…幸好晓雨给我的那个真U盘我随身带着!社团电脑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他翻走了我那个…那个假的U盘!就是那天晚上我用来唬他的那个!”
周毅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个假U盘里…是林夏写的小说草稿!虽然没什么实际把柄,但以张鹏的睚眦必报和疑心…
“他拿到后,就在活动室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他的笔记本看了…”林夏的声音有些发抖,“看到里面是小说,他脸都气绿了!觉得被我耍了!走的时候…走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很可怕!他说…‘林夏,周毅,你们俩给我等着!这事没完!’”
一股寒意顺着周毅的脊背爬升。张鹏的报复升级了!而且,林夏也被他彻底盯上了!
“你不能再待在学校附近!”周毅当机立断,“他找不到我,一定会盯着你!你家里…”
“我家暂时没事,他不敢明着去。”林夏摇头,眼神却充满忧虑,“但我担心的是晓雨!张鹏知道我和晓雨关系好!我怕他找不到我们,会把主意打到晓雨头上!她现在被她爸看得死死的,根本没有任何防备!”
陆晓雨!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周毅的心脏!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被父亲严密监视的女孩,如同困在透明牢笼里的鸟,对外界汹涌而来的恶意毫无察觉!
“还有…”林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塞进周毅手里,眼神复杂,“这是…晓雨托我给你的。她偷偷写的…夹在还给我的课堂笔记里…”
周毅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是陆晓雨清秀却略显潦草的字迹,显然是在极度紧张和隐蔽的情况下写下的:
>**“勿忘仰望。星在。”**
没有署名。只有这五个字,和一个画得极其用力的、布满裂痕却依旧努力发光的星星图案。
“勿忘仰望。星在。”
周毅死死攥着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条的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担忧和更加沉重责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和暂时的挫败感。
风暴并未停歇,反而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着更大的凶险。张鹏的疯狂报复如同阴影笼罩,林夏被卷入,而最危险的,是被禁锢着、毫无防备的陆晓雨!
寻找母亲的路,遥远而渺茫。
守护眼前人的责任,却近在咫尺,重于千钧。
他看着掌心纸条上那颗倔强的裂痕星星,又摸了摸口袋里的U盘和《小王子》。母亲的爱在远方,陆晓雨的守护在咫尺,林夏的信任在身旁。
他不能倒下去。他必须更强大。
周毅抬起头,眼神里最后一丝迷茫和犹豫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冰冷和坚定。
“林夏,”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帮我做件事…”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中村混乱的灯光透过肮脏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周毅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那光影中,少年眼底的星火,非但没有被黑暗吞噬,反而在风暴的压迫下,燃烧得更加炽烈而决绝。
寻找与守护,在这一刻,交织成了他必须前行的唯一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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