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碎在口袋里的声音
林深最后一次看见苏棠,是在冬至那天的便利店。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站在冰柜前挑雪糕,鼻尖冻得通红,像颗沾了霜的小草莓。他推着购物车从转角出来,金属轮子碾过地砖的声音很轻,却让她猛地回过头。
时间在那一刻好像凝住了。货架上的关东煮冒着热气,“咕嘟咕嘟”的声响衬得空气格外安静。苏棠手里的巧乐兹掉在地上,巧克力脆皮摔出一道裂痕,像他们之间那些没说破的伤口。
“林深?”她声音有点抖,弯腰去捡雪糕,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看见她无名指上戴着枚银色戒指,款式很简单,却刺得他眼睛发酸。
“嗯。”他点点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这么冷还吃冰的?”
话一出口就觉得多余。他们已经三年没见了,早就过了关心彼此冷暖的阶段。苏棠把雪糕扔进冰柜,指尖在玻璃上留下一小块水汽:“习惯了。”
习惯了。这三个字像枚生锈的钉子,轻轻敲进林深的心脏。他想起大学时的冬天,她总是手脚冰凉,每次下晚自习都要把冻僵的手塞进他口袋里,抱怨说:“林深,你的手怎么永远这么暖啊?”那时他会笑着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说:“那我给你暖一辈子。”
一辈子。多可笑的词。
苏棠匆匆付了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便利店。林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忽然想起什么,追出去时只看见路口的红灯亮起,车流像一条沉默的河,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有张揉皱的糖纸。是很多年前,苏棠塞给他的,说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橘子味硬糖,糖纸要攒起来折星星。他一直没舍得扔,现在糖纸边缘已经磨毛了,颜色也褪得差不多,只剩一点淡淡的橘色,像夕阳最后一点余晖。
口袋里传来细碎的响声,像是玻璃糖纸碎裂的声音。林深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握得太紧,指节都泛白了。
第二节未寄出的明信片
林深的抽屉里有个旧鞋盒,里面装满了给苏棠的明信片。
从大二那年第一次独自旅行开始,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买一张当地的明信片。他会趴在青旅的床上,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笔一划地写:“今天去了洱海,水很蓝,像你眼睛”;“敦煌的星空太美了,要是你在就好了”;“成都的火锅好辣,你肯定喜欢”。
他从不写地址,也不贴邮票,只是把明信片小心翼翼地放进鞋盒。他想,等攒够一百张,就拿给苏棠看,告诉她:“你看,我走过的每一处风景,都在想你。”
可直到毕业,鞋盒里也只有九十九张。最后一张是在他们分手前一个月,他去厦门出差时买的。画面是鼓浪屿的小巷,阳光透过藤蔓洒在石板路上,像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午后。他写了很多,从初识的夏末写到争吵的深秋,最后只留下一句:“苏棠,我们是不是哪里错了?”
分手那天很平静。苏棠说她累了,说林深的世界太大,她跟不上脚步。他想解释,说那些旅行其实是为了赚外快,想给她更好的生活,说鞋盒里的明信片早就满了,只是还差一张就可以告诉她所有心事。
但他什么也没说。看着苏棠收拾好行李,看着她关上门,看着那个装着九十九张明信片的鞋盒,静静地躺在抽屉角落,像一个未完成的梦。
后来他又去了很多地方,却再也没买过明信片。有一次在巴黎圣母院,他看见一对情侣在广场上接吻,女孩手里拿着张印着埃菲尔铁塔的明信片,笑得眼睛弯弯。那一刻他忽然很想寄一张回去,哪怕不知道地址,哪怕知道再也寄不到。
他在明信片背面写:“巴黎的冬天也有阳光,只是没你在,有点冷。”写完才发现,钢笔漏墨了,“冷”字旁边晕开一小团墨水,像一滴凝固的泪。
那张明信片最终还是没寄出去。他把它和之前的九十九张放在一起,鞋盒里终于凑满了一百张。只是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那句“我走过的每一处风景,都在想你”。
第三节过期的感冒药
苏棠生病时总爱耍赖。
有一次她发高烧,林深半夜跑遍整条街才买到退烧药。回来时看见她裹着被子缩在沙发上,像只受伤的小猫。他把药和水递过去,她却摇摇头,张开嘴:“喂我。”
林深无奈地笑,把药片放进她嘴里,又喂她喝水。她含着水不肯咽,忽然凑过来,把药片和水一起渡到他嘴里。薄荷味的药片混着她的体温,在他舌尖化开,带着点微苦的甜。
“苏棠!”他红着脸推开她,她却笑得前仰后合,退烧的事好像忘了个干净。
从那以后,家里的药箱总是备得很全。感冒药、退烧药、胃药、创可贴,甚至还有她偶尔痛经时吃的止痛药。林深把它们分门别类放好,每次她生病,都能立刻找出对应的药。
分手那天,苏棠收拾行李,看到药箱里还有半盒她上次感冒没吃完的药。“这个……”她拿起药盒,犹豫了一下。
“扔了吧。”林深转过身,不敢看她的眼睛,“快过期了。”
其实药还有半年才过期。他只是不想再看见任何和她有关的东西,不想再想起她生病时耍赖的样子,不想再记起那些被药片和温水浸泡的夜晚。
苏棠走后,林深把药箱锁进了柜子最深处。直到有一天他自己感冒了,翻遍整个家才想起那个被锁住的药箱。打开时,一股陈旧的药味扑面而来,半盒感冒药静静躺在那里,生产日期是三年前,早已过了保质期。
他拿起药片,对着灯光看了看,白色的药片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他想,过期的药是不是就不能吃了?就像过期的感情,就算再舍不得,也只能扔掉。
那天他没吃药,硬扛了一周。发烧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好像又看见苏棠裹着被子坐在沙发上,对他说:“林深,喂我吃药。”
他想伸出手,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空气。枕头湿了一小块,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
第四节褪色的校服外套
林深的衣柜里挂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
那是高三那年,苏棠借给他的。那天体育课下雨,他没带伞,淋得像只落汤鸡。苏棠把自己的外套递给他,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和淡淡的洗衣粉香味。
“快穿上,别感冒了。”她把外套塞给他,自己却抱着胳膊跑进了雨里。林深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那件外套他一直没还。毕业后,他把它洗干净,小心翼翼地挂在衣柜里。每次看到它,都会想起高三那年的雨,想起苏棠跑开时飘动的马尾辫,想起她回头时脸上灿烂的笑容。
分手那天,苏棠问他:“我那件校服外套呢?”
林深沉默了一下,说:“不知道放哪儿了,可能弄丢了吧。”
他不敢告诉她,那件外套还好好地挂在衣柜里,只是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袖口也磨出了毛边。他怕她看见,怕她问起,怕那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会像洪水一样涌出来,把他淹没。
后来有一次,他整理衣柜,不小心把外套碰掉了。捡起来时,发现口袋里掉出一张纸条。是苏棠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林深,加油!高考必胜!”
他想起高考前那段时间,苏棠总是在他书桌上放各种小纸条,有时是鼓励的话,有时是一道数学题的解题思路,有时只是画个笑脸。他把那些纸条都收在一个铁盒子里,却唯独忘了这件外套口袋里的这张。
纸条已经泛黄了,边角也卷了起来。林深把它和外套一起放回衣柜,忽然发现,原来有些东西,就算你以为藏得很好,也还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跳出来提醒你,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时光。
现在那件外套还挂在衣柜里,颜色褪得几乎看不出是蓝白相间了。每次打开衣柜,林深都会看到它,像看到一个褪色的梦,美好,却再也回不去了。
第五节最后一支荧光笔
苏棠喜欢用荧光笔在书上画重点。
她有一套五颜六色的荧光笔,红色画名词,黄色画动词,绿色画形容词,蓝色画公式。她的课本总是花花绿绿的,像一幅色彩斑斓的画。
林深的课本则干净得可怜。苏棠看不下去,总是趁他不注意,拿起荧光笔在他书上画。“这个是重点,要背的!”“这个公式考试经常考!”她一边画一边念叨,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深假装生气:“苏棠!你把我书弄脏了!”
她却笑得更开心:“这样才好看嘛,像彩虹一样。”
后来他们考研,每天泡在图书馆。苏棠的荧光笔用得飞快,一支接一支地空了。有一次林深帮她去买笔,跑了好几家店才找到她常用的那个牌子。他把新笔递给她时,她眼睛亮了一下,像得到了糖果的小孩。
“林深,你对我真好。”她靠在他肩上,轻声说。
林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暖暖的。他想,等考上研,就向她求婚,以后每天都给她买荧光笔,让她的世界永远像彩虹一样绚烂。
可是他们终究没考上同一所学校。异地恋的日子里,荧光笔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苏棠会把画好重点的笔记寄给他,上面依旧是五颜六色的线条,只是少了她念叨的声音。
分手那天,林深收拾行李,看到抽屉里放着一支没用完的蓝色荧光笔。那是苏棠最后送他的,说蓝色适合画数学公式。他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道,颜色很淡,快要没水了。
后来他再也没用过荧光笔。有一次整理旧书,看到当年苏棠画的重点,那些五颜六色的线条已经褪色了,只剩下淡淡的痕迹,像他们逐渐模糊的爱情。
他拿起那支蓝色的荧光笔,想再画一道,却发现笔芯已经彻底干了。他忽然想起苏棠说过的话:“荧光笔用完了可以再买,可是有些东西用完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是啊,有些东西用完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比如那支荧光笔,比如那段时光,比如那个曾经让他的世界变得像彩虹一样绚烂的女孩。
第六节消失的公交站牌
林深和苏棠第一次约会,是在37路公交站牌下。
那时他们刚上大一,彼此还有点陌生。林深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紧张地在站牌下走来走去。苏棠来的时候,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杯珍珠奶茶,笑着对他说:“等很久了吧?”
阳光洒在她身上,林深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从那以后,37路公交站牌成了他们的老地方。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逛街,一起去吃学校门口的小吃。每次分别,苏棠都会站在站牌下,看着林深坐的公交车开走,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离开。
林深记得有一次下大雨,他们躲在站牌的雨棚下,看着雨水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苏棠忽然说:“林深,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他握住她的手,很坚定地说:“会的,一直这样。”
雨棚很小,两个人靠得很近,能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林深觉得,那一刻的时光,就算用全世界来换,他也不会愿意。
后来城市改造,很多老公交站牌都被换掉了。林深特意去看了看他们的37路站牌,果然也换成了新的,不锈钢的材质,电子显示屏滚动着车辆信息,却再也没有了当年那个旧站牌的温度。
他站在新站牌下,想起苏棠穿着白裙子的样子,想起她手里的珍珠奶茶,想起那个下雨的午后,他们在雨棚下的约定。忽然觉得有点可笑,原来有些约定,就像旧的公交站牌一样,说消失,就消失了。
有一次他坐37路公交车,路过那个站牌时,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新站牌旁边正在施工,围起了蓝色的挡板。他好像看见挡板后面,有个模糊的旧站牌的影子,上面还留着当年苏棠用粉笔写的歪歪扭扭的“林深”两个字。
公交车开得很快,那个影子瞬间就消失了。林深转过头,看着前方模糊的道路,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也许有些地方,有些人,就像消失的公交站牌一样,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第七章节玻璃糖纸的秘密
林深再次见到苏棠,是在她的婚礼上。
他收到请柬时,手抖了很久。请柬上的照片里,苏棠笑得很幸福,身边的男人看起来很温和。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去。他想看看她穿婚纱的样子,想亲口对她说一句“新婚快乐”。
婚礼现场布置得很温馨,到处都是白色的气球和粉色的玫瑰。林深坐在角落,看着苏棠挽着父亲的手走进来,婚纱拖在地上,像一片洁白的云。她的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眼里有光,那是他很久没见过的光芒。
交换戒指时,主持人让新郎新娘分享一个彼此的小秘密。新郎笑着说:“苏棠总说她小时候攒了很多玻璃糖纸,想折成星星送给喜欢的人,结果后来搬家弄丢了,一直很遗憾。”
林深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那个装在口袋里的玻璃糖纸,想起苏棠说过的话:“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橘子味硬糖,糖纸要攒起来折星星。”他一直以为那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那是她藏了很久的秘密。
原来她想折星星送给的人,是他。
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喜欢,早就藏在玻璃糖纸的褶皱里。
婚礼进行到一半,林深悄悄离开了。他走到外面,拿出口袋里的玻璃糖纸。经过这么多年,糖纸已经变得很脆,颜色也褪成了浅黄,像一片凋零的叶子。
他小心翼翼地把糖纸展开,对着阳光看。糖纸透明的地方,似乎能看到当年苏棠递给他时,眼里闪烁的星光。
他想起大学时,有一次苏棠开玩笑问他:“林深,你说如果有人攒了很多糖纸想折星星,结果没来得及送出去,该怎么办啊?”
那时他正在打游戏,随口说:“那就扔了呗,留着干嘛。”
现在他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想扔就能扔掉的。就像这张玻璃糖纸,就像他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的喜欢,早就刻进了骨子里,成了抹不掉的印记。
风吹过来,玻璃糖纸从他指尖滑落,飘向空中。它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最后落在路边的草丛里,像一滴眼泪,碎在了尘埃里。
林深看着它消失的地方,忽然笑了。笑自己的迟钝,笑自己的懦弱,笑那些被错过的时光,和再也说不出口的“我喜欢你”。
原来最扎心的不是失去,而是直到失去后才明白,那些被你随手丢弃的细节,曾是别人藏在心底的整个世界。而那个世界,已经随着玻璃糖纸的碎裂,彻底消失在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