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无数发了狂的鼓槌,狂暴地捶打着周一出租屋那扇单薄的窗户。外面,九号台风“蝴蝶”正用它那无形的、带着咸腥味的巨手,把整个城市当作一件破旧的玩具,疯狂地摇晃、挤压。风声不再是单纯的呼啸,而是变成了某种古老而暴戾巨兽濒死前的怒号,带着令人牙齿发酸的尖锐嘶鸣,一阵阵穿透廉价玻璃的阻隔,直直灌进周一的耳朵里。
昏黄的白炽灯光线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地挣扎着,映照着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混合着泡面残渣和汗水的酸腐气息,死死地粘在鼻腔深处。
周一弓着背,正费力地把一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往一个同样饱经沧桑的旅行包里塞。他动作粗暴,仿佛那包和他有深仇大恨。每一次用力,他嘴里都念念有词,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那面脏兮兮的镜子上。
“操!操!操!”他低声咒骂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十足的戾气,“放你妈的屁!台风天,红色预警!全市都他娘放假了,狗日的王扒皮!就显着你能耐是吧?让老子去加班?加他妈的魂灵头!”
他猛地拉上背包拉链,金属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直起身,环顾这间不足十平米、堆满了杂物和灰尘的“家”,一股难以言喻的憋屈和愤怒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口。破洞的沙发,永远擦不干净的油腻小桌,还有墙角那堆落满灰的旧书——那是他爷爷硬塞给他的,什么《撼龙经》、《青囊奥语》,讲那些神神叨叨的寻龙点穴、风水堪舆。小时候觉得神秘莫测,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敬畏。可现在?周一嘴角扯出一个极度讽刺的弧度。
“风水?呵!”他冷笑出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尖利,“能当饭吃?能换这狗屁房租?还是能让王扒皮那猪脑子开开窍?”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闪过爷爷那张沟壑纵横、写满岁月风霜的脸,还有那双浑浊却异常清亮的眼睛。老人枯瘦的手曾无数次在那些泛黄的古籍图谱上摩挲,试图把那些玄之又玄的“气”、“脉”、“砂”、“水”刻进孙子的脑子里。“一娃子,”爷爷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坚持,“周家的根,在这地脉里,在老祖宗传下来的眼睛里。丢了它,就是丢了魂呐!”
“魂?”周一对着空荡荡、只有风雨声肆虐的房间,近乎咆哮地吼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自暴自弃的狂躁,“狗屁的魂!这魂能让我在城里买得起一个厕所吗?能让我不用看那个猪头三的脸色吗?爷爷啊爷爷,你守着那点破玩意过了一辈子,除了穷,还剩下什么?”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串冰冷的车钥匙,金属硌得掌心发痛。这辆不知道转了几手、除了喇叭不响哪里都响的破车,是他在这座钢铁森林里唯一能证明自己还算“有产”的可怜财产。他最后狠狠瞪了一眼墙角那堆蒙尘的“家传宝贝”,像是在与某种被强加的命运做最后的切割,然后一把拉开摇摇欲坠的出租屋铁门。
“吱嘎——哐当!”
门轴刺耳的呻吟瞬间被门外更加狂暴的风雨声彻底吞没。一股混合着湿冷、尘埃和城市垃圾特有酸腐味的狂风,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周一的脸上,几乎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缩紧脖子,把单薄的外套裹得更紧,顶着几乎要把他掀翻的巨力,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楼下那辆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破旧桑塔纳。
雨水疯狂地泼洒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呻吟,勉强在玻璃上划出两道扇形的水幕,视线刚刚清晰半秒,立刻又被更汹涌的雨水模糊。窗外,整个城市浸泡在一种末日般的铅灰色调里。高大的广告牌在狂风中痛苦地扭曲、呻吟,路旁手臂粗的行道树被风魔拧成了麻花,有些甚至被连根拔起,横七竖八地砸在路中央,枝干断裂处露出惨白的木茬。浑浊的积水裹挟着垃圾和枯枝败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肆意奔流,形成一条条湍急的、肮脏的临时小河。
周一把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冷汗。桑塔纳像一个醉汉,在湿滑的路面上左摇右晃,每一次颠簸都让底盘发出痛苦的呻吟。车载广播里,女主播甜美的声音此刻却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耳朵:“……紧急插播!台风‘蝴蝶’中心风力已加强至十一级,达到超强台风级别!中心气压持续下降,移动路径诡异,破坏力远超预期!气象台再次发布最高等级红色预警!请所有市民务必留在室内!重复,请务必留在室内!非必要,绝不出门!道路情况极度危险……”
“妈的!王扒皮!听见没!超强台风!红色预警!绝不出门!你他妈的是聋了还是瞎了?”周一对着空荡荡的副驾驶座破口大骂,仿佛那个脑满肠肥的办公室主任就坐在那里。极度的愤怒和恐惧像两只手,死死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中央,刺耳的喇叭声在风雨中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就在这时,放在副驾驶座位上那个沉重的工作笔记本,因为车身一个剧烈的颠簸,滑落下来,“啪”的一声,掉在了副驾驶座下方靠近车门的地毯上。周一下意识地侧过头,眼角余光扫向下方——那个黑色的硬壳本子躺在一堆踩脏的纸巾和空矿泉水瓶中间。
就在这一瞬间!就在他的视线离开前方道路的刹那!
车前挡风玻璃被雨水模糊的视野里,距离车头最多五十米!立交桥那湿漉漉、反着幽光的桥面正中央,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身影极其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重、晃动的水帘在看,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深色的、人形的轮廓,静静地矗立在风雨肆虐的桥心。没有打伞,没有奔跑,没有呼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截被遗忘在桥面的枯木,又像一个从雨幕深处直接浮现的幽灵。
“我操——!”
周一的头皮猛地炸开,全身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恐惧的电流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大脑在千分之一秒内完全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的本能接管了身体!
他几乎是出于一种肌肉记忆,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朝着远离那人影的方向,用尽吃奶的力气猛打!
“嘎吱——!!!”
轮胎在湿滑的桥面上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摩擦声,尖锐得足以撕裂耳膜!整个车身瞬间失去了所有抓地力,像一块被巨力抽打的陀螺,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疯狂地旋转、甩尾!周一感觉自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按在了驾驶座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胃里翻江倒海。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天旋地转,只剩下车窗外飞速旋转的、被雨水扭曲的灰暗景象,以及那令人绝望的失重感!
旋转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车头旋转的方向——是立交桥冰冷、坚固的水泥护栏!那灰白色的巨大障碍物,正以闪电般的速度,在他眼前急速放大!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他最后的意识。
“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响!
不是撞在护栏上!在失控旋转的最后关头,车头以毫厘之差错过了护栏,整个车身却像断线的风筝,带着巨大的惯性,斜着冲出了立交桥的边缘!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周一在极致的恐惧和失重中,眼睁睁看着挡风玻璃外,那被雨水模糊的天空和下方模糊的、仿佛深渊的城市轮廓颠倒、旋转……然后,是桥下那根粗大、冰冷的承重桥柱!它像一柄等待已久的、来自地狱的巨矛,冷酷地占据了整个视野!
“砰!!!”
更加沉闷、更加恐怖的撞击声!仿佛整个金属骨架都在瞬间被砸扁、撕裂!车头以无可挽回的姿态,结结实实地、拦腰撞在了那根冰冷的水泥巨柱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整辆车瞬间变形、扭曲!车头部分如同被巨人捏瘪的易拉罐,瞬间塌陷进去一大块!前挡风玻璃在巨大的压力下,瞬间炸裂成无数细小的、闪着寒光的碎片,如同亿万颗冰冷的钻石,朝着驾驶座的位置,在慢镜头中狂暴地喷射而来!
几乎是同时!
“嘭!!!”
一声沉闷的爆响在周一耳边炸开!方向盘中央的安全气囊以惊人的速度瞬间弹出!那巨大的、白色的气囊像一只狰狞的拳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砸在了周一的脸上!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仿佛整个面骨都被这一拳砸得粉碎!鼻子瞬间失去了知觉,温热的液体(是血?)涌进口腔,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巨大的冲击力挤压着他的胸腔,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空,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无数金色和黑色的光斑疯狂地旋转、跳跃,耳边只剩下一种尖锐到极致的、持续不断的嗡鸣,淹没了所有的风雨声和撞击的余响。
黑暗,冰冷而粘稠的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温柔又残酷地包裹住他,将他拖向无底的深渊。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像风中残烛的火苗,在剧痛和窒息中顽强地闪烁了一下,映照出爷爷那张沟壑纵横、带着无尽担忧和某种奇异预感的苍老面孔,还有那本掉在副驾驶座下的、冰冷的笔记本……
然后,火苗熄灭了。
世界归于彻底的死寂和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