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仙阙初临

冰冷的雨终于收歇,铅灰色的云却并未散去,只是被无形的巨力托得更高、更稀薄,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的惨白。脚下的“登天驿路”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横亘于无尽翻涌云海之上的白玉长桥。桥身宽阔得能并行十驾马车,通体无瑕,温润的光晕自内而外散发,柔和却带着不容亵渎的圣洁,延伸向目光无法穿透的云海深渊。车轮碾过玉石,发出清越空灵的脆响,与凡间泥泞道路那令人牙酸的呻吟,判若云泥,也判若生死。

空气变了。

不再是雨后凡尘的清冽潮湿,而是一种……极致的“空”与“满”的矛盾体。纯净到令人发指的灵气,每一次呼吸,都似有亿万缕冰冷、精纯到刺骨的能量强行灌入肺腑,带来瞬间的、虚假的通透感。但这舒畅转瞬即逝,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滞涩感取代——仿佛灵魂被浸入了凝固的胶质,每一次心跳、每一次意念的转动,都变得无比艰涩沉重。这哪里是仙气?分明是无形的枷锁!

苏瓷依旧紧跟着装载琉璃盏的板车。粗布衣裙半干,褴褛地贴在身上,在周遭纯净到极致的光晕中,显得格外污浊刺眼,如同完美画卷上的一块污渍。斗笠早已摘下,露出一张苍白却异样平静的脸。她微微垂着眼睑,似乎在专注脚下每一寸温润的白玉,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已绷紧成一根拉到极限的弦,捕捉着空气里每一丝不寻常的震颤。

来了!

比青州时清晰百倍!强烈千倍!如同从无声的默片骤然闯入震耳欲聋的战场!

无数道冰冷、粘腻、近乎透明的能量管道——“根须”——并非如她想象中从下方凡尘延伸上来。它们更像是早已编织好的、铺天盖地的蛛网,就埋伏在这片“纯净”的仙灵之域中,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静待猎物自投罗网!

它们从四面八方、从虚空深处、甚至从那看似圣洁的白玉桥身中,无声无息地探出!无视距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和贪婪,狠狠扎向她!

头顶百会穴!一股狂暴的吸力骤然降临,仿佛要将她的神思、她的智慧、她对琉璃之道浸淫十数年的心血感悟,像抽丝剥茧般强行扯出、吞噬!

心口膻中穴!如同被无数根冰冷的针管同时刺入,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生命精气的疯狂流失,胸口闷痛欲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脊柱命门处!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与虚弱感瞬间弥漫,那是生命本源被粗暴吮吸的剧痛,仿佛骨髓都被一点点抽干!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苏瓷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单膝几乎要砸在冰冷的玉桥上!她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的腥咸在口中弥漫,尖锐的痛楚如同利刃,刺破那无处不在、令人作呕的吮吸感带来的眩晕。她疯狂催动体内那微弱却坚韧如钢丝的星辰之力——源自前世织女破碎的记忆——化作一层薄如蝉翼、冰冷刺骨的铠甲,死死护住识海核心与心脉要害,抵挡着“根须”最直接的穿刺。然而,那恐怖的吸力依旧如跗骨之蛆,紧紧吸附在灵魂表面,贪婪地、持续地榨取着一切。

“哼,腌臜村妇,也配踏足这登天玉桥?瞧她那副摇摇欲坠的腌臜样,怕不是被这仙家清气冲坏了泥胎凡骨吧?”一个尖酸刻薄、带着浓浓优越感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是钦天监的张主事。他早已换上了一身崭新华贵、绣着祥云仙鹤的官袍,对着前方引路的仙吏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沉醉在这“仙气”带来的飘飘然中,浑然不觉那致命的“根须”。在他看来,苏瓷的痛苦不过是卑贱者无法承受恩泽的表现。

苏瓷无暇理会这蝼蚁的聒噪。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抵抗那要将她撕碎、吸干的痛苦中,以及……更加专注地感应着身后板车上,那只紫檀木箱内传来的异动!

就在刚才,当“根须”的吸力因靠近南天门而骤然倍增的瞬间!她清晰地捕捉到——那层层符箓与厚布包裹下的幽蓝琉璃盏,内部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却尖锐得足以刺穿灵魂的嗡鸣!如同沉睡在深渊的凶兽,被同类的血腥与贪婪彻底惊醒!那嗡鸣中,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针锋相对的暴戾与兴奋!她甚至能“看”到,盏壁上那些细微如尘埃的棱面,正被无形的力量激活,幽蓝的光芒在内部疯狂流转、凝聚,闪烁着择人而噬的寒芒!

队伍在一种诡异的寂静(对苏瓷而言是濒死的抵抗)中前行。时间仿佛在粘稠的灵气中凝固。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引路的仙吏忽然停下脚步,躬身肃立,用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云层的韵律高唱:

“南天门——到——!”

苏瓷猛地抬起头!

视野尽头,翻涌的无尽云海骤然向两侧分开,一座穷尽凡俗想象也无法描绘其万一的宏伟巨门,轰然撞入她的眼帘!

那是怎样的一扇门啊!

通体由一整块温润无瑕、流淌着神性光辉的亿万年仙玉雕琢而成,高逾万丈,门柱直插九霄云外,仿佛支撑着整个天穹!柱身之上,九条活灵活现的金龙盘绕,每一片龙鳞都如纯金锻造,闪耀着太阳般的光辉,龙爪虬结,祥云缭绕,那俯视下方的龙睛,如同燃烧的星辰,冰冷而威严,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门楣之上,三个斗大的古篆仙文——“南天门”——每一笔、每一划都流淌着熔金般的神辉,散发着浩瀚无边的威压!仅仅是目光接触,苏瓷就感到双眼刺痛,灵魂深处传来不堪重负的哀鸣,膝盖几乎要再次砸向地面!

门内,是浓郁到化不开的七彩仙霞,霞光氤氲中,琼楼玉宇的飞檐斗拱若隐若现,仙鹤清唳,鸾凤和鸣,更有缥缈空灵的仙乐丝丝缕缕传来,编织成一幅世人梦寐以求的永恒仙境画卷。

然而!

在这极致的神圣与壮丽之下,苏瓷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她每一寸血肉、每一缕魂魄都彻底碾碎的——天威!

那不是简单的力量压制。那是源自生命层次、源自天地规则本身的、令人绝望的鸿沟!如同尘埃仰望星辰,蜉蝣面对沧海!仙凡之别,在此刻被具象化为一座无法逾越、令人窒息的神山,轰然压顶!

更恐怖的是!

伴随着这浩瀚天威而来的,是骤然增强了十倍、百倍的“根须”吸力!仿佛这南天门本身,就是整个吞噬凡尘能量系统的核心枢纽与饕餮之口!在苏瓷那被真相灼伤的感知中,无数条粗壮如太古龙蟒、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巨型“根须”管道,正从南天门那神圣的白玉门柱内部、从盘绕的金龙巨口深处、甚至从门楣上那流淌神辉的仙文中——狰狞地延伸而出!它们无视时空,深深扎入下方那浩瀚无垠的凡尘大地!肉眼虽不可见,但苏瓷的“眼”中,它们如同亿万条狰狞贪婪的巨蟒,正疯狂地吞咽着、撕扯着从凡间汇聚而来的、灰白色的、粘稠的生机洪流!

那洪流汹涌澎湃,带着亿万生灵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挣扎血汗与最纯粹的生命本源,被这神圣巍峨的门户贪婪地吞噬、转化,最终化作门内那梦幻的七彩仙霞、琼浆玉液和不朽仙基的养料!

神圣?壮丽?永恒?

全是假象!

这巍峨天门之下,是赤裸裸、血淋淋的掠夺!是建立在凡间累累尸骨与无尽哀嚎之上的永恒!

“呕——!”苏瓷再也无法压制,灵魂被疯狂撕扯的剧痛与胃部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让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冷汗如瀑,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她的身体筛糠般颤抖,每一块肌肉都在哀鸣,那源自玉帝、弥漫整个天庭的浩瀚天威,与这南天门作为“根须”核心入口的恐怖吸力,双重叠加,如同两座太古神山,要将她这具凡人之躯彻底压成齑粉、吸成空壳!

体内微弱的星辰之力如同狂风中最后一点火星,疯狂地燃烧着,试图抵御那无孔不入的侵蚀。识海深处,前世织女俯瞰凡尘、悲悯而愤怒的记忆碎片如同沸腾的熔岩,与此刻的痛苦绝望激烈共鸣,发出无声的尖啸!

“大胆!南天门前,岂容喧哗失仪!污秽凡躯,安敢亵渎天颜!”前方引路的仙吏骤然转身,厉声呵斥,冰冷的眼神如同看待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臭虫,狠狠刺向弯腰干呕、狼狈不堪的苏瓷。

张主事吓得魂飞天外,连滚爬带地扑到仙吏脚边,磕头如捣蒜:“上仙息怒!上仙息怒啊!此乃下界不知礼数的粗鄙匠女,初登仙阙,被这无上仙光冲撞了心神,一时失态,绝非有意冒犯天威!求上仙开恩!开恩呐!”他一边哀嚎,一边用怨毒至极的眼神剜着苏瓷,恨不能立刻将她推下这万丈云桥,粉身碎骨。

那三名巡天鉴的银甲骑士,如同冰冷的影子,依旧沉默地缀在后方。为首那金翎骑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精准地落在苏瓷剧烈颤抖、濒临崩溃的脊背上。苏瓷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冰冷、审视、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在评估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还能承受几次敲打。那目光,比仙吏的呵斥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

不能倒!不能在这里倒下!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混合着滔天恨意与不屈意志的力量,如同火山般在她濒临破碎的身体里爆发!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仙气”和血腥味的空气如同刀子割过喉咙。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几乎刺穿皮肉,借着那钻心的剧痛,强迫自己一寸寸、极其艰难地——挺直了几乎要被彻底压断的脊梁!

鲜血,顺着紧握的拳缝,一滴滴落在脚下温润无瑕的白玉桥面上,晕开刺目的猩红。

她抬起那张惨白如金纸、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脸庞,目光越过卑躬屈膝的张主事,越过怒目而视的仙吏,死死地、倔强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望向那巍峨耸立、散发着无尽神圣光辉与恐怖威压的——南天门!

门内,仙霞氤氲,仙乐缥缈,琼楼玉宇若隐若现,是无数凡人穷尽一生仰望、祈求的永生乐土,不朽仙乡。

但在苏瓷眼中——

那扇流淌着神辉的巨门,是吞噬亿兆生灵的饕餮巨口!是披着神圣华服、内里爬满蛆虫的魔窟!是永恒悬在凡尘众生头顶、无时无刻不在吮吸生命与希望的——地狱之门!

仙阙已临,威压如狱。

而她,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与惊世真相的凡人匠女,即将孤身踏入这虎狼之穴的最核心。就在她挺直脊梁的瞬间,怀中包裹深处,那幽蓝的琉璃盏,似乎又传来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共鸣的冰冷震颤,如同沉眠巨兽的心跳,坚定地回应着她灵魂深处那不屈的、足以焚天的——怒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