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内,死寂如凝固的铅块,沉沉压在胸口。油灯的火苗在苏瓷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余音中疯狂摇曳,将父女俩扭曲、拉长的影子狠狠钉在布满蛛网般裂痕的土墙上,宛如无数被惊扰的幽魂,在无声地痉挛、狂舞。
苏茂生死死箍着女儿筛糠般颤抖的身体,老泪纵横,浑浊的眼珠里填满了惊惧的裂痕。那恐惧像冰冷带刺的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心跳都带着窒息的剧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女儿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每一次急促喷出的灼热气息,都裹挟着绝望烧尽的灰烬味。那声尖叫,哪里是从喉咙发出?分明是从灵魂深处炸裂,将作坊里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平静彻底撕得粉碎!
“瓷儿…瓷儿…别吓爹…”苏茂生语无伦次,牙齿咯咯作响,声音抖得不成调,浑浊的眼珠惊恐地扫向角落——那只幽蓝色的琉璃盏。它静静地立在狼藉的碎屑中,冰冷的锋芒无声地割裂着昏暗的光线。它不再是死物,更像一个刚刚从沉睡中惊醒、刚刚吞噬了苏瓷魂魄的深渊巨口,正无声地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苏瓷的身体猛地停止了抽搐,一种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冰冷取而代之。她异常坚定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推开了父亲环抱的手臂。动作不粗暴,却似千斤重锤砸开了苏茂生最后一丝庇护的妄想。她摇摇晃晃,脊梁却挺得笔直如淬火的利剑,每一步都踏在苏茂生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汗、泪、窑灰混合,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画出污浊的沟壑。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清澈专注、映照着窑火的眸子——此刻却燃烧着苏茂生从未见过的火焰!那不是温暖的光,是极地寒冰深处焚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怒焰!火焰深处,是洞穿那终极真相后,被撕裂碾碎的巨大痛苦与足以焚天的震撼。
“爹,”苏瓷开口,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骨头,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在苏茂生已然脆弱不堪的心上,“您扶我…去那边坐下。”她指向远离窑炉、靠近父亲那张破草席的瘸腿木桌。桌上,那卷明黄的圣旨刺目地摊开着,像一道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苏茂生嘴唇哆嗦着,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声绝望的呜咽,颤巍巍地搀起女儿沉重如铁的身体,一步一挪。苏瓷的身体每挪动一寸,都仿佛耗尽了所有生机,可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却烧得越来越亮,越来越锐利,几乎要刺破这昏暗的牢笼。
坐定,苏瓷没有看父亲。她的目光穿透瘸腿的木桌,穿透潮湿的地面,直抵那覆盖在凡尘之上、无声无息吞噬着亿万生机的恐怖景象。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灰烬、铁锈和死亡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非但没有带来生机,反而激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是被掠夺、被吮吸殆尽后的腐臭!
“爹,”她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压抑,如同地底即将喷发的熔岩,“您还记得…您说过的话吗?关于大伯的盏…裂开了…映出了…不该看的东西…”
苏茂生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眼中恐惧瞬间暴涨:“瓷儿!住口!那是…那是禁忌!是招魂引祸的东西!不能提!一个字也不能提!”
“禁忌?!”苏瓷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睛死死攫住父亲惊惶的视线,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侥幸烧穿,“不!那不是禁忌!那是他们——那些高高在上、吸食我们血肉的仙神——最害怕被凡人窥见的真相!”
苏茂生如遭五雷轰顶,枯瘦的手掌下意识地就要去捂女儿的嘴,动作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形:“瓷儿!你疯了!你…你这是亵渎!那是天庭!是玉帝!是要天打雷劈,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啊!”
“神明?呵…”苏瓷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那弧度里淬满了血泪,“爹!睁开您的眼睛看看!看看您自己!看看青州城外堆积如山的饿殍!看看我们苏家满门的血债!再看看这座被他们钦天监爪牙死死封住的坟墓!”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灵魂的痛楚与滔天的恨意,“他们不是神明!他们是…是趴在凡间亿万生灵脊梁上敲骨吸髓的…蠹虫!是披着神圣外衣的…强盗!”
“瓷儿——!”苏茂生惊骇欲绝,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我没有疯!”苏瓷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清醒与决绝。她猛地指向那只幽蓝色的琉璃盏,指尖因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爹!您知道吗?刚才我碰到它…我‘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苏茂生顺着那根仿佛带着诅咒的手指望去,身体如秋风中的残叶,筛糠般抖起来。
“我看到…无数条…无形的‘根须’!”苏瓷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梦呓,却又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刻刀,在苏茂生脆弱的神经上烙下永不磨灭的恐怖印记,“它们…密密麻麻…无穷无尽…从青州城…从每一座城池…从每一个像您这样日夜劳作的凡人身上…穿透出来!扎进头顶!扎进心口!扎进脊背!像水蛭!像毒蛇的牙!”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仿佛灵魂再次被强行拽入那令人绝望的俯瞰视角,身体也随之微微痉挛。
“它们在抽!贪婪地、永无止境地抽!抽走我们的力气!抽走我们的生气!抽走…我们的命!爹!您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出的那带着铁锈味的血…那不是病!那是…那是您的命!您的寿元!被他们活活抽走、榨干的证据啊!”
“轰——隆——!”
一道无形的、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霹雳,在苏茂生早已不堪重负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整个人瞬间石化,浑浊的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只剩下惊涛骇浪般的、足以摧毁一切信仰的骇然!女儿的描述…那“根须”…那被抽吸的虚弱感…这…这和他年轻时无数次在极度疲惫、濒临昏厥之际,感受到的那种莫名的、仿佛被无形之物死死缠住、一点点吸走生机的恐怖体验…分毫不差!只是他懦弱地将它归咎于劳累,归咎于命苦,从未敢,也绝不敢将那冰冷的吮吸感与九天之上金光万丈的神圣天庭联系在一起!
苏瓷看着父亲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因巨大恐惧而扭曲的脸,心如同被利爪撕扯。她强行压下翻涌欲呕的悲愤,声音重新淬火般坚硬冰冷:
“那只盏,”她再次指向那幽蓝的深渊,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它…它不是邪物!它是镜子!是照妖镜!它用我们苏家祖祖辈辈用命换来的秘法,照穿了那些披着神圣霞帔的魔鬼画皮!”
她猛地转向父亲,双手如铁钳般抓住苏茂生枯瘦、冰冷、剧烈颤抖的手腕,眼神如同两颗燃烧的寒星,带着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的疯狂与决绝,几乎要将父亲的灵魂也点燃:
“爹!您听清楚!这对‘九转玲珑盏’,那只完美无瑕的,是我们献给天庭的‘催命符’,是他们施舍给苏家表面苟延残喘的饵!而这只幽蓝的…它是刺破他们伪神圣装的毒刺!是捅向他们那颗肮脏吸血心脏的…复仇之刃!”
苏茂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女儿在窑火中锻造的根本不是什么贡品!她是在用苏家最后的骨血,浇筑一件足以颠覆天庭、招致神罚天诛、让苏家彻底灰飞烟灭的禁忌凶器!她在玩火!玩一场必将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甚至连轮回之路都会被彻底斩断的滔天业火!
“不——!不行!瓷儿!不能啊!!”苏茂生反手死死抓住女儿的手,指甲深陷进她的皮肉,声音带着泣血的哭腔和绝望到极点的哀求,“那是天!是天啊!我们拿什么斗?那是蚍蜉撼树!是自取灭亡!你会死的!会死得比谁都惨!苏家…苏家就剩你了!会绝后的啊!听爹的话…求求你…毁了它!现在就毁了那只邪盏!我们…我们就烧好那只贡品…或许…或许老天开眼,还能…还能有一线…一线…”“生机”两个字,在他自己听来都如此苍白可笑,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生机?!”苏瓷猛地甩开父亲的手,豁然起身,身体因极致的激动和虚弱而剧烈一晃,但她瞬间站稳,如同一株在灭世狂风中宁折不弯的雷击木。她指着紧闭的、仿佛随时会被砸开的门窗,指着外面钦天监爪牙越来越清晰、带着不耐烦杀气的脚步声,声音比万载玄冰更刺骨:“爹!您还看不透吗?!从大伯被那盏裂开的‘贡品’逼死开始!从这道旨意下来,把我们像猪羊一样圈禁在这等死开始!苏家…就已经被他们判了死刑!断子绝孙的死刑!这只‘完美’的贡品,就算我们烧出九天十地第一的珍宝,只要献上去,他们只需一个眼神,一句‘映照天颜不诚’、‘内蕴神光有晦’…我们一样是‘欺天大罪’!一样阖族尽灭,挫骨扬灰,万死难赎!”
她踉跄着走到那只幽蓝色的琉璃盏前,伸出手,这一次没有触碰,只是用指尖隔着一线距离,感受着那几乎要割裂皮肤的、源自九幽的冰冷锋芒。那光芒仿佛活物,在她指尖下微微脉动。
“这只盏…它才是我们苏家唯一的生路!”苏瓷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悲壮与狂热,“只有让它…在瑶池!在蟠桃盛会!在所有仙佛神圣面前…把他们的画皮烧穿!让那些吸血的‘根须’显形于光天化日之下!让这掠夺的真相曝光于三界!让这九天之上的虚伪神座…天崩地裂!我们…或许才能在那诸神陨落的混乱风暴中…挣得一线…真正的活命之机!”
她猛地转过身,看着瘫坐在破凳上、面无人色、仿佛所有精气神都在瞬间被抽干的父亲。昏暗的光线将他佝偻绝望的剪影涂抹在墙上,如同一座行将崩塌的荒冢。
“爹,”苏瓷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眼中死寂的深海,“这盏,是苏家复仇的火种,是女儿投向凌霄宝殿的第一块…染血的石头。是生是死,是苏家存续还是万劫不复,在此一举。女儿…心意已决,百死无悔。”
她走到父亲面前,缓缓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庄重与诀别,屈膝跪了下去。膝盖撞击冰冷潮湿的地面,发出沉闷如丧钟的声响。
这不是祈求宽恕,这是宣告。是女儿在踏上那条通往毁灭深渊、也可能焚尽九天的荆棘之路前,对父亲最后的诀别。
苏茂生呆滞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儿。那张沾满灰烬的脸庞依旧年轻,甚至带着稚气的轮廓,但那双眼中的冰焰与决绝,却陌生得让他心胆俱裂。他知道,那个在窑火前专注吹制琉璃、眼中只有澄澈光芒的乖巧女儿,已经在那声尖叫中死去了。此刻跪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被血淋淋的真相点燃、背负着苏家满门血仇与焚天之志的…复仇之魂。
巨大的悲痛和更深沉、更粘稠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他想扑上去抱住女儿嚎啕大哭,想再次用最卑微的言语哀求她放弃这疯狂的自毁,想拉着她砸开这牢笼亡命天涯…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被滚烫的熔岩死死堵住,灼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滋滋作响,发不出半点声音。
作坊外,雨声陡然变得狂暴,如同天河倒灌。钦天监爪牙的脚步声重重踩在墙外的泥泞里,带着清晰的不耐烦和杀意,一声声,如同为这无声的诀别敲响的…丧钟。
苏茂生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老泪终于再次决堤,沿着深刻如刀刻的皱纹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被尘土吸收。他颤抖着,如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般,缓缓伸出枯枝般的手。不是去搀扶,而是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灵魂的绝望与认命,极其轻柔地、带着父亲最后的不舍与无力,落在了苏瓷沾满窑灰的头顶。那一下轻抚,重逾千钧。
他没有点头。
他没有摇头。
只有那死寂的、足以将人灵魂都碾碎的沉默,和那无声流淌、仿佛永远也流不尽的老泪,宣告了一个父亲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对女儿那条九死一生、直指苍穹的绝路…最悲怆、最无力的默许。
作坊内,炉火彻底熄灭的余烬散尽最后一丝微温。一跪一坐,父女相对无言,凝固成一幅绝望的剪影。沉重的空气里,只剩下窗外凄厉如鬼哭的风雨声,和那无形中已然开始缓缓转动、碾碎一切的…命运巨轮的冰冷回响。那幽蓝的琉璃盏,在昏暗的角落,无声地闪烁着,如同深渊睁开的……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