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家都是人,为什么差距这么大?

开元十八载,凉州。

李氏的府邸,深似海。

残冬的朔风仍在李氏府邸的飞檐斗拱间呼啸。

李骁的“居所”如同居住者李骁的身份,在嫡庶尊卑的铁律下,连呼吸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卑微,位于府邸最西侧,毗邻马厩,几间低矮的土坯房,紧贴着马厩的土墙。

终年弥漫着牲口粪便、草料霉变和某种驱不散的潮湿阴冷气息。

这方小院毗邻马厩,草料霉变的酸腐气混着骡马粪便的臊臭,是原主记事起便挥之不去的“家”的味道。

与前院雕梁画栋的正厅相比,这里连窗纸都透着穷酸,三年前一场大风刮破了窗棂,管事只拿破麻布糊了糊,如今边角早已卷翘,漏风不止。

这与前院雕梁画栋、仆从如云的景象,隔着一条无形的名为“嫡庶尊卑”的鸿沟。

清晨,天未亮透,刺骨的寒意便透过单薄的窗纸渗入,李骁被冻醒,习惯性地伸直被蜷缩的身体。

薄被硬得像块板似的被子,根本无法抵御西北三月的料峭春寒。

李骁沉默地坐起身,活动着因寒冷和蜷缩而僵硬的肩背。

他今年十八岁,身形在粗劣衣食的磋磨下显得单薄,但挽起袖口时,小臂上的肌肉仍透出长期劳作的坚韧。

这副身体属于凉州别驾李元昊的庶子,母亲是战俘获来贵族中的大小姐,在他十五岁那年染了风寒,临死前总用枯瘦的手指抓着他,染病离世。

自那以后,他便成了府邸里比仆役还低贱的存在,嫡母王氏视他为眼中钉,嫡兄李承业更是动辄打骂,连下人都敢当面甩脸色。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粗暴推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丁端着半盆冰冷的漂浮着菜叶的稀粥和两个粗粝得能划破喉咙的胡饼进来,随手往桌上一扔,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骁郎君,用饭了。”

家丁的声音毫无敬意,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说道,语气像对着牲口说道。

“吃完赶紧去后场,赶早把西马厩的粪清了,今日有批新到的草料要铡,新到的河西马要过磅,耽误了夫人查账,仔细你的皮。”

李骁没吭声沉默地端起粥碗,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他小口喝着粥。

粥水寡淡得几乎能照见人影,胡饼坚硬得硌牙。

他面无表情地咀嚼、吞咽,将那股屈辱和胃里的冰冷一同压下去。

目光扫过墙角一个蒙尘的旧木箱,那是原主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里面除了一件褪色的胡旋舞裙,便只有这把如今悬在他腰间的“斩机”横刀。

母亲的容颜在原主的记忆中已有些模糊,只记得那双盛满异域风情却又总带着忧郁的琥珀色眼睛,和她临终前紧紧抓着他的手,用胡语反复呢喃的那句话:“阿耶…恢复…往昔之…荣耀…”

荣耀?

李骁咀嚼着硬如石头的胡饼,齿间硌得生疼,扯了扯嘴角,一丝冰冷的讥讽浮现在眼底。

在这凉州李氏别业,“荣耀”二字只属于前院那位正五品别驾父亲李元昊,属于出身太原王氏、执掌内宅中馈的嫡母王氏,属于那位身着织金锦袍、出入有仆从捧砚更视他为眼中钉的嫡兄李承业。

而他,李骁,一个胡姬所生的庶子,不过是府中一抹碍眼的影子,连府中下人都敢当面敷衍他。

在这座等级森严、视嫡庶之分为金规玉律的深宅里,他连呼吸都是错的,何谈荣耀?

李骁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凛冽的朔风裹着马厩的腥臊扑面而来。

冰冷的稀粥和胡饼勉强果腹,却驱不散寒意和心灰意冷。

他紧了紧身上单薄发白的旧锦袍,踏入灰蒙蒙的晨曦。

他沿着府邸西侧专供杂役的狭窄夹道向东行。

脚下是泥泞冰冷的夯土,头顶是高墙切割出的阴冷天空。

穿过一道角门,眼前豁然是铺着青石板的主道和雕梁画栋的厅堂,熏香暖意浮动。

但这繁华与他无关,洒扫的仆役瞥见他,眼神漠然轻慢。

他沉默地贴着主道最边缘的阴影快步前行,避开属于主人和贵客的领域,腰间的旧横刀柄随着步伐轻磕大腿。

穿过通往府邸后部的月洞门,粗砺的风沙和浓烈的牲口气味瞬间将他吞没。

辰时初,马场扬尘。

李骁扛着铡刀走向草料棚时,正撞见李承业在驯马。

这位嫡兄骑在神骏的青骢马上,手中鎏金马鞭甩得“啪啪”响,鞭梢的血玉髓坠子在晨光中晃出刺眼的红光。

巨大的马场黄土漫天,二十匹新到的河西健马在围栏里焦躁踏蹄,扬起团团黄尘。

朔风,像无数柄钝刀,再次裹挟着粗粝的砂石,狠狠地刮过李骁的脸颊。

刺痛感尖锐而真实,瞬间击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这不是那该死的沉浸式全息投影游戏,这是活生生的带着血腥和尘土气息的凉州!

“哟,这不是我那‘好弟弟’吗?”

李承业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李骁身上洗得发白的旧锦袍。

“怎么,又来伺候牲口?

也是,你这胡种血脉,本就该跟畜生待在一起。”

旁边几个马奴窃笑起来,眼神里满是轻慢。

李骁攥紧了铡刀的木柄,他知道,跟李承业争辩只会招来更恶毒的羞辱。

三年前,他不过是捡了李承业丢弃的一支玉簪想送给母亲,就被他诬陷偷东西,狠狠打了二十鞭子,扔进柴房三天没给饭吃。

“看什么看?”

李承业见他不吭声,越发嚣张,“告诉你,西边那两顷沙地,是母亲特意划给我的庄子,你那死了的胡姬娘留下的破地,趁早别惦记!”

李骁猛地抬头,目光如刀:“那是母亲的陪嫁田,按律该由我继承。”

“律?”

李承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这李府,我母亲说的话就是律!”

“再敢多嘴,我让你连这铡刀都握不住!”

说罢,他狠狠一夹马腹,青骢马扬蹄而去,溅起的泥点甩了李骁一身。

看着李承业嚣张的背影,李骁缓缓松开手,掌心里已被木柄硌出了深痕。

他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手腕上,牛皮鞣制的护腕陈旧却坚韧,上面缠满了褪色的彩色丝绦,那是那个来自遥远粟特、有着琥珀色眼眸的胡旋女,在原主幼时亲手系上的祈福之物。

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腰间横刀的刀柄,镶嵌其上的绿松石冰凉坚硬,触感如同此刻灌满胸腔的寒意。

三十步外,围栏里圈着的二十匹河西健马被风沙惊扰,不安地刨着蹄子,碗口大的铁蹄扬起团团呛人的黄尘。

膻腥的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马场,卷起他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朴素锦袍下摆,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