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叫张云笙

一九三八年四月,【陕西·延安】

硝烟裹着驴粪马尿的浊气,猛地灌进张云笙的鼻腔。他剧烈地呛咳起来,肺管子像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

眼前的景象在颠簸中晃动、重叠。土黄色的山塬如同凝固的浊浪,在板车两侧向后翻滚。身下是硬邦邦的车板,只铺了薄薄一层枯草,硌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

“书生,醒啦?再忍忍,延安城就在前头咧!”赶车的老汉听见动静,扭过头,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挤出些笑意,口音硌着石子般生硬。

“啪!”

老汉手腕一抖,鞭梢在半空炸开一声脆响。拉车的毛驴甩甩头,喷了个响鼻,四蹄刨起黄尘,不知疲倦地继续前行。

“延安?”

张云笙心头一凛,瞳孔微缩。朱日和!红蓝对抗!最后的总攻!他应该在华北的演习场上,和蓝军的精锐死磕才对!怎么一睁眼,竟在这黄土高原的土路上颠簸?

“大爷,还有多久能到?”他不动声色地支起身子,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周遭。空荡荡的板车上,除了被他压出人形的草窝,只有一个灰扑扑的土布包袱,安静地蜷在角落。

“小娃娃,你急个甚撒!两个时辰准到!”老汉吼了一嗓子,带着几分对牲口的疼惜,“莫再催我这老伙计,它可比俺婆姨还金贵!”

“不急,不急。”张云笙嘴上应着,手指已悄然探向那包袱。包袱皮散开,露出几件寻常物什:一包英美烟草公司印花的“哈德门”香烟,一件半旧的蓝布长衫,几件贴身衣物,一小卷用油纸裹着的零散法币。最底下,衣物层层包裹的深处,是一叠略硬的纸张。

“报纸!”

张云笙眼神锐利如刀。最上面那张,竖排繁体,字迹密密麻麻,但那种特有的排版格局——错不了!是报纸!

“大爷,歇口气,抽支烟?”张云笙没有立刻翻看,反而利落地拆开“哈德门”封纸,抽出一支递过去。

老汉眯着眼,凑近烟卷深深嗅了一口,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陶醉,随即却摆摆手:“这洋玩意儿,金贵!是你们读书人的排场。咱这地里刨食的,抽不起,也抽不惯!”说着,熟练地从腰间抽出旱烟袋,又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方巾,捻出一小撮烟丝,在粗糙的掌心搓揉几下,这才稳稳地填进烟锅里。

“借个火呗?”老汉抬眼。

张云笙“嚓”地一声划亮火柴,火苗凑近烟锅。老汉“吧嗒吧嗒”猛吸几口,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将他黝黑的脸庞笼罩其中,只余满足的叹息:“嗯…还是这个得劲!”

眼见老汉沉溺在烟雾缭绕的片刻安逸中,张云笙这才迅速而无声地展开那张报纸。

《新华日报》,民国二十七年四月某日。头版赫然是醒目的墨色大字:“台儿庄大捷!”

张云笙的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剧烈地搏动起来。时间,终于确定了!

目光如电,飞快扫过版面。头版【战况报道】铺陈着台儿庄战役的辉煌胜利,第五战区将士浴血奋战,一举粉碎日军精锐师团“不可战胜”的神话。二版【专论】刊登着《论持久战》的醒目标题。三版【国际新闻】冷眼旁观着英美诸强对中日战事的缄默,字里行间是对日寇暴行的血泪控诉。副刊上,“团结”二字如铁铸般沉重,号召着四万万同胞同仇敌忾,共御外侮。

他一版一版地看,逐字逐句,不放过任何角落。视线最终定格在副刊下方一则不起眼的启事上:

“《延安大学招生简章》”

“……宗旨:以培养抗日战争中军事政治之领导骨干为鹄的……投考者须于四月十六日前,持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之证明函件,赴延安本校办理入学手续……”

“……入学者资格:不分党派、信仰、性别,以抗日高于一切,决心献身民族解放事业者……”

“……考试科目:政治常识、历史、地理、时事、数学……”

“……学习科目:预科:抗日民众运动、战略学、游击战争、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八路军战术、政治常识、政治工作、社会科学……本科:政治经济学、社会科学、中国革命史、战略、战术、射击学、地形学、筑城学、技术兵种……”

“……入队后,衣履、书籍、膳食、津贴,概由本校供给。”

张云笙捏着报纸的手指微微发紧,指节泛白。延大!这所窑洞里的大学,未来将星云集的摇篮!它或许不如黄埔名动天下,但在这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它将是锻造民族脊梁最炽热的熔炉!

“所以…我的目的地,是延安?是延大?”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他立刻低头,目光投向包袱里剩下的纸张。果然,一张折叠整齐的硬纸躺在最上面。

【姓名:张云笙,年龄:二十,性别:男。

兹有张云笙同志,系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肄业生,经本校推荐,即日起程赴延安抗日大学办理入学事宜。希沿途军警关卡查验放行为荷。】

下方,是清晰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驻陕办事处”的朱红大印。印泥还带着几分湿润的气息,沉沉地压在黑白照片里那个面容清癯、戴着学生帽的青年脸上。

“大爷,今天…是几号了?”张云笙迅速将证明塞回包袱深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咋能忘哩?”老汉吐出一口浓烟,眯着眼掰着粗糙的手指,“昨儿晌午在西安城,接了三个剪短头发的女娃娃,也是奔延安去的。听她们掰扯,昨儿是…九号!”

四月十号!还有六天!时间,足够了!

“哒哒哒……哒哒哒……”

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卷起一溜黄尘,几骑快马如离弦之箭,从山梁后拐出,迎面疾驰而来。

“嘿!接应的人来咧!”老汉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

张云笙凝目望去。只见马上的骑手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绑腿打得紧实利落,斜挎的驳壳枪枪套随着马背起伏拍打着腰侧。领头的战士,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锋,扫视车队时带着职业军人才有的审视与警惕。

“老乡,停一下!”领头的战士一勒缰绳,战马稳稳横在路中。他动作矫健如豹,翻身下马,尘土在军靴旁微微扬起。

张云笙早已将包袱卷好,动作利落地跳下板车,双脚稳稳落在黄土地上。他挺直腰背,迎着那战士审视的目光,右掌如刀削般抬起,以一个标准而有力的姿势敬向额角,声音清晰洪亮:

“同志你好!我是来延大报到的!张云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