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五经博士

小月虽然同云思月讲了小姐与她的猜测，但为了督促公子学习，她们也只好装作不知陆云生玩了把戏。

明年恩科同正科并行，虽然影响不到童生试和院试，但既然上面摆明车马要广开门路，大量取才，不定录取的童生、秀才人数都会多些。

云岫嫌弃族学的蒙师、业师会偏心对待云思夜，便一直是坚持自己教导，故而他这么多年接受都是家庭教育。

可过了蒙学阶段，还是得找个正经业师，云岫年轻时身负才名，她也自矜过一段时间。现在年华已逝，她才知道当时不过多是他人吹捧之言，取她欢心罢了。

故而云思月此番只是出言讽笑了陆云生，也没有揭破。

云思夜却直愣愣道：“姐姐，云生大哥是有点大造化的，你可莫要恶了他。”随即还疯狂给自己姐姐打眼色，看来他倒是有点分享精神，不愿独自修成正果。

云思月不明白，但也不影响她继续无视自己这个傻弟弟。

她对着陆云生道：“经典我也不太懂，这我也管不到。不知云生还擅长些什么？”

陆云生想了想，感觉自己应该没什么长处，讷然道：“并无所长。”

云思月没太在意，又问道：“那有什么感兴趣的，若我……”

陆云生这回直接抢答：“并无所好。”

女子终究还是有脾气的，云思月自认为自己已是作低主动讨好陆云生了，没想到他还是没有给她留一丝颜面。

她脸上露出微恼神情，只好继续折腾自己那傻弟弟了。

“听小月姐姐说你差点惹下天大祸事……”

“哎哟！别呀姐姐，在此地不成，换个地方可以不……”云思夜挤眉弄眼，希望自己姐姐能留点面子给他，最起码不要当众拧耳朵了。

这些时日云思月倒也只来了这一遭。

陆云生同云思夜一起把四书重新读了两遍，这已经耗尽了云思夜的全部精力。

陆云生倒是顺便读了读《朱子集注》、《周易乾义疏》——这本是当世才有的，出自两京国子监手笔。

还一道读了《毛诗补正》，虽说这些书都是陆中恒书斋里就有的，陆云生此次只是核验一番，比较下看看有没有版本差异。

验看下来差异不大，此世的读书门槛相当高，书籍的获取本身就难度不小，保存难度也不小。

与此同时，孤本、杂本、错本、漏本、伪作充斥其中，区分起来更有难度。

如遇到艰深的文段，你不拜有来历、有传承的业师来解释，就会连句读都不知，到时候同样一句话解释出来的意思必定大相径庭。

陆云生实际三岁便开始读书了，只不过当时家人们还以为他在乱翻，甄氏后来才想起他在抓周的时候抓的便是毛笔，这才“断定”他是个读书的料。

得益于大乾朝重视自己的律法，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一本《大乾律》和《乾律疏义》，后者是用来解释前者的，可以理解为某种程度上的司法解释。

为了民众更好理解，这本书采取的是问答形式结合案例宣讲。但实际上的阅读门槛依旧很高，这是一个能写自己姓名中一个字就能称作“脱盲”的时代，可文盲率还是高达八成以上。

而这个数据来自于陆云生上次陪同父亲交税时，那个持着黄册核验税赋的官吏告诉他的——或许是没必要跟小孩耍威风，那官吏居然对他有问有答，现在想想这才算得上奇迹。

于是这律法变成了陆云生名义上的“启蒙读物”，也是这个原因，他爹才会主动带他一起交税，显然比起大字不识几个的他来说，陆云生明显更懂一些。

不过陆云生一直以来也没告诉自己父亲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其实，光知道律法也是没用的。

“律法上写没写可以踢斗？”

“额……”那日交税回来，陆云生坐在陆父肩头，假装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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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看着手上的《朱子语类纂》，陆云生突然有些职业病犯了，开始收拾起了书房内的所有藏书，按照自己的分类方法把它们分好，这么些事情也废了他一天多的时间。

云思夜呆在一边，看着陆云生将一堆堆的书搬进搬出，然后再叠放整齐，还傻乎乎问道：“这有什么用呀？”

旋即聪明起来：“噢噢，这就是书中炼金丹了吧？大哥教教我，我也要炼金丹！”

陆云生心中无奈，面上尬笑一声：“时候未到时候未到……”

云思夜乖巧点头。

陆云生心道：我这是不是调教错了对象啊，正常来说我不是应该调教他姐姐吗？咳咳……不和谐不和谐，而且西宫压倒东宫，是要不得滴。

陆云生摇摇头，自觉掐灭了心中那虚无缥缈的怪异心思。

今日份的温书完毕，云思夜早就自觉不见人影了，不知道跑到哪里潇洒去了。

陆云生继续叠着书，手上编纂着目录，心中想起了四弟，或许自家条件好些，也能让云帆他过上这般日子。

那样别说油面饼，连大肉包都能吃个饱了吧——四弟六岁那年，第一次吃到一个喷香大肉包，至今念念不忘，年年都催着吵着要吃，可惜家里顶多年前能帮他带一个。

钱呐钱。

看了看日头，时辰也差不多了，陆云生停下手上工作，往外城去了。

六叔果然在，继续向他大声招呼着。

陆云生露出笑容，快步来到驴车边上，他这回拿了些干草，驴子吃得欢脱起来。

“饿啊饿啊~”

六叔乐呵呵道：“你爹娘说自己不会写字，就让我带口信，让你放心，若是缺钱先找你六叔拿便是了，如果太辛苦也没什么，天塌不下来，爹娘能养你一辈子……”

陆云生沉默点头，六叔又把蒙师的信交给了他。

陆云生连忙打开一看，一共两页纸。

第一页：

“不必怕他！”

陆云生心中涌现暖意。

第二页：

“拿砚砸他！”

陆云生失笑，那倒不必，浪费了。

这歙砚还是能带回去给蒙师珍藏的。

谢过了六叔，陆云生想了想，打算再去那善明学堂看看。

下午时分，早过了散课时间，没有多少人来往学堂之中，但门口有辆马车看上去挺眼熟的，难不成有云府的人在这不成？

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发现，陆云生转头望了望那馄饨摊，三五个人在那里吃着，突然觉得有些肚饿。

捏捏了手中的铜板，陆云生顿时打消了念头，还是看那一两银子的例钱能不能到吧。

他转头刚要走，便遇到了脸皮兄从学堂中走出来，为何如此醒目？无他，这个时代，胖子是一个鲜明的富贵标志。

“额，这位脸……仁兄。”陆云生向他作揖，脸皮兄显然已经忘了，闻声左顾右盼一会儿，随后举手点点自己：“我吗？”

陆云生点头。

脸皮兄凑了过来，问道：“额，阁下是谁呀……”

陆云生道：“之前在这馄饨摊，有幸得到过仁兄点拨……”

“我？点拨？”脸皮兄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门，“那小兄弟定是找错人了，我课业太差，已经被老师扫地出门了……”

陆云生面露尴尬，还好脸皮兄心思淳厚，不太敏感，不然肯定以为陆云生是特意来阴阳他的。

“小弟没有认错，仁兄确实帮了我，在下陆云生。”陆云生一边向他通了姓名，一边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仁兄家中是做什么事，名讳为何？”

脸皮兄甩了甩手道：“我家开酒楼的，就是那景阳楼，你或许听过。我叫田开泰。”

陆云生心中惊讶，这景阳楼名气颇大，是金陵四大酒楼之一，看来这人也算是富贵人家出身了，那他被清退确实堪称奇闻了。

“额，那为何？”言语未尽，陆云生指了指田开泰，又指了指善明学堂，他也不想揭短，但没办法，是人都会偶尔八卦一下。

“噢，说是善明学堂要来个新的业师，老大名头，好像是国子监的五经博士，他要求太高，所以提前把我们这群课业不好的，都给清退了。”

不爱学归不爱学，被扫地出门是另一回事，田开泰看起来也颇为懊恼。

不过你要让他重新回到上学那时候，从此认真学习，那也大可不必。

懊恼是一时的，不学习的轻松是一辈子的。

陆云生心中感慨，自己注定要读一辈子书，没有福分过上这样吃饱就睡睡饱就吃的充实生活了。

不过，新来个五经博士，莫非云岫找的业师就是这一位吗？那名头是不是太大了，自己还有机会拜入门下吗？

陆云生想了想，打算笼络笼络脸皮兄：“额，总之小弟感激田兄非常，可否赏脸吃……”完了，陆云生这才想起要充大佬自己也没钱啊，眼神转到了馄饨摊。

田开泰也看向了馄饨摊。

照理说酒楼的公子，应该算不得爱吃路边摊吧……

“果然，一吃解千愁！谢谢小兄弟！”田开泰吃得很开心，一点都看不出他之前脸上满是被清退的懊恼。

陆云生眉头狂跳，田开泰颇有礼貌，推过一碗：“兄弟，你也吃啊。”

陆云生肚子咕咕叫，宝相庄严道：“不必了田兄，我不饿。”他左手捏着的铜钱串微微发抖，看着一边慢慢堆叠起来的碗，暗道不会不够吧……

田开泰一边吃，一边健谈起来：“陆兄弟你说，我们景阳楼里，多的是酒客，他们说一酒解千愁，我也偷喝过，压根不好喝……”

“呼噜呼噜……”

陆云生慈眉善目：“您慢慢吃，吃太快不消化……”

“消化是何意？陆兄弟你也知我课业不佳，不必如此考校……”田开泰或许也不指望得到答案吧。

陆云生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周遭所有人的注目，如芒在背。

能不能别吃啦！里陆云生狂怒。

“还不够的话那就再添一碗，老板~！”表陆云生保持微笑。

云收雨歇。

不多，只吃了十二碗。

“田兄，今日心事这般大，居然没吃午饭？”

“没有啊，吃了，不过确实没吃多少……”田开泰又想起中午胃口不好的原因，又萎靡了下去。

陆云生的钱袋早就先萎靡了。

两人告别。

他依依不舍。

他断然离开。

陆云生回到云府，化悲愤为学习欲，怒学一个时辰。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陆云生正打算掌灯继续温书，云岫和小月到了书房，后面还拖着一个云思夜。

陆云生维持着拿书的动作，目露疑惑。

云岫挥挥手，云思夜好像被押送的犯人到了刑场，被松绑放下了一般。

“云姨。”陆云生主动喊人。

云岫点点头：“你夜饭吃了吗？小月，去拿些点心过来。”小月应是。

“思夜！”云岫语气严厉起来。

“是，娘亲。”云思夜老实跪下。

云岫开口道：“我费了好大力气，托那周博士收你为徒，他私下考校你四个问题，你一个都答不上来！？”

陆云生一听，完了，这听起来跟自己也有点关系，乖乖在一边蹲下。

云岫道：“善明学堂正式招生就在半月后，到时你若是入不了门，也别读书了，为娘一定把你丢到坊市去！”

“别啊娘！”云思夜连忙求饶，他可不想十二岁就要去做生意，那么多算数、货单，他压根看不懂、记不清。

云岫气消了点，开口道：“得了，你娘还有张老脸，不希望你丢尽了，这么多年，跟你好好说要好生读书，你都当成耳旁风了！”

云思夜唯唯诺诺。

云岫这才看向陆云生道：“云生，这里有四道题目，或许拜师时有用。你好好帮思夜准备准备，若他能拜入周博士门下，我也会想办法让你也拜入的，这题目做了，也是为你好。”

陆云生摇摇头，诚恳道：“云姨不必为难，此事小子自当应下。至于拜师之事，我有这等机会面见博士，便是福分。如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错得青眼，无论事成与否，小子都承您的情，您不用为我操心了。”

云岫心中满意，但开口却道：“你放心，我云岫这么些年来，才情或许是假，但恩怨分明是真，你尽心便是，云姨看在眼里，不会亏待了你的。”

陆云生点头，熟悉的鸡汤味，一时还有些想念。

云岫又对着云思夜冷哼一声，直震得他一抖。

过了许久，小月这才过来，一手拿着点心，一手拿着考题，看了看外面，才把手上东西都递给了陆云生。

陆云生接过之后，把考题放在一边，拿起点心便吃。

今天确实饿得很，云思夜一般不在别院吃晚饭，云府正常只管他两顿饭，所以他的晚饭一般都靠意志力和油面饼解决——可惜油面饼也快吃完了。

或许是母亲的训斥有了效果，云思夜心中下了狠心，吸吸鼻子翻起了试题。

“第一题……”

云思夜和试题大眼瞪小眼，随即看向陆云生，抬了抬试题示意他看看。

“这题我不会。”陆云生摇摇头。

“那这第二题呢？”云思夜继续询问。

陆云生扫了一眼：“嗯……”嘴上动作不停。

“解出来啦？”云思夜面露喜色。

“噢，这题啊，这题我也不会。”左右今天也来不及教他，陆云生决定还是让他开心点比较好。

云思夜面色一垮，但心情莫名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