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强走了。
在一个天色灰蒙、细雨如丝的清晨。他走得很安静,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没有惊动任何人。只留下修理铺那扇半开的卷闸门,在湿冷的空气中空洞地张着嘴,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
陈小雨是第一个发现他离开的。她像往常一样,提着在便利店买的还温热的豆浆和包子,站在修理铺门口。卷闸门只拉起半人高,里面没有灯光,没有熟悉的金属碰撞声,只有一片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她弯下腰,朝里面试探地喊了一声:“周师傅?”
回答她的,只有空荡的回音和窗外细密的雨声。
心猛地一沉。她钻了进去。后间那块厚重的深蓝色帆布帘被掀开一角,里面空无一人。硬板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秩序感。床边那个大红塑料盆不见了。空气里属于他的气息——机油、汗味、淡淡的烟草和药味——似乎也正在被潮湿的霉味迅速吞噬。
他真的走了。带着那句“雨季结束前一定”的承诺,带着他沉疴的身体,独自踏上了那条通往大山深处的、吉凶未卜的路。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陈小雨。铺子里冰冷的空气仿佛钻进了她的骨头缝里。她站在那里,手里还提着温热的早餐,看着空荡荡的后间,看着工作台上那些依旧摆放整齐、却仿佛失去了灵魂的工具,看着墙角那个沉默伫立的军绿色工具箱……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雨点敲打着铁皮卷闸门,声音单调而固执,像倒计时的秒针,一下下敲在她空落落的心上。
她慢慢走到工作台前。台面上,那个白色的药瓶依然醒目地立在那里,旁边放着几盒未开封的新药。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瓶身,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夜他颤抖的触感。视线落在旁边摊开的旧台历上。在周强离开的那天日期旁,用铅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圈,圈里打了个叉。而在更早的日期上,零星散落着几个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叉号。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这些标记,是记录他胸口闷痛发作的日子吗?他一个人,是怎样默默数着这些痛苦,熬过那些漫长的日夜?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拿起角落的扫帚和一块半干的旧抹布,开始笨拙地打扫这个空寂的空间。扫去地上的金属碎屑和灰尘,擦拭沾满油污的工具台,将散落的螺丝、垫片归拢到小盒子里。她做得很慢,很仔细。指尖拂过冰冷的扳手、钳子,感受着上面被磨得光滑的握痕,仿佛能触摸到他经年累月留下的温度和力量。她叠起他留下的几件洗得发白、带着机油印记的旧工装,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衣服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机油和汗水的味道,让她眼眶阵阵发酸。
这哪里是在打扫?更像是在一片废墟中,徒劳地收集着关于他的碎片,试图拼凑出那个沉默背影下完整的轮廓。每一件冰冷的工具,每一处油污的痕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生活的沉重和艰辛。她想起他佝偻着身体修理的样子,想起他递给她螺丝时粗糙的手指,想起他挡在她身前承受酒瓶时宽阔却颤抖的肩背……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小雨姐!”
赵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急切。他探进头来,看到空荡的铺子和正在默默擦拭台面的陈小雨,愣了一下,随即了然,脸上也蒙上了一层阴郁。
“强哥…真走了?”他走进来,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担忧。
陈小雨点点头,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下眼睛,没说话。
赵海叹了口气,环顾着这个熟悉又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的地方。“我就知道留不住他…他那个脾气,轴得很。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走到陈小雨身边,拿起另一块抹布,也帮着擦拭起来,动作带着点笨拙的真诚。
沉默地干了一会儿活,赵海像是憋了很久,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倾诉的迫切:“小雨姐,强哥他…其实真挺不容易的。”
陈小雨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侧耳听着。
“他老家,那地方…穷得真是叮当响。”赵海一边擦着一个生锈的齿轮,一边低声说,“山沟沟里,地少石头多。他爹走得早,就一个老娘,身体一直不太好,把他拉扯大,供他念到高中…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感慨,“强哥学习其实挺好的,村里人都说他是块读书的料。可高中没念完,他就自己跑出来了。为啥?不想再拖累他娘了呗!出来学徒,当小工,啥脏活累活没干过?吃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欺负?他从来没跟人提过,就自己闷头扛着。”
陈小雨的心揪紧了。她仿佛看到那个瘦削的少年,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贫瘠的大山,一头扎进冰冷陌生的城市丛林,用单薄的肩膀扛起自己和母亲的生活。
“后来手艺学成了,好不容易攒了点钱,租了这么个破铺子。”赵海指了指四周,“想着总算能安顿下来,也能多给家里寄点钱了。结果呢?”他叹了口气,“他那身子骨,早就熬坏了!我跟他认识好几年了,以前就看他时不时捂着心口皱眉,劝他去医院,死犟,就是不去!怕花钱,怕耽误干活!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才偷偷去检查了一次…”赵海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后怕,“结果…你也知道了。半年前的事了。医生当时就说得很严重,让他住院,好好治。他倒好,拿了药就回来了,跟没事人似的!该干活干活,该熬夜熬夜!药费贵得吓死人,他吭都不吭一声!寄回老家的钱,一分都没少过!你说他这人…”
赵海越说越激动:“他娘那个病…也是拖了好些年了。强哥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那是个无底洞。可那是他娘啊!他唯一的亲人了!他跟我说过,小时候家里穷,他娘为了让他吃口好的,自己饿得直喝水充饥…现在他娘病了,他能不管吗?就算把自己榨干了,他也会管!”
陈小雨听着,手中的抹布早已停下。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他工具箱底层藏着的,不仅是冰冷的诊断书和老照片,更是一个儿子沉重如山的爱与愧疚,是一个被生活反复捶打却始终不肯倒下的灵魂的无声呐喊。他的沉默寡言,他的埋头苦干,他对自己病痛的漠视,他对她笨拙的庇护……所有的碎片,在赵海的讲述中轰然聚合,显现出清晰而令人心碎的轮廓。他不是冷漠,他只是把所有汹涌的情感、所有的痛苦和担当,都埋在了那层布满油污和锈迹的硬壳之下。
“他走之前,”赵海的声音带着哽咽,“就留了句话给我。他说:‘海子,铺子帮我看着点。小雨…她是个好姑娘,要是…要是有人再欺负她,你帮着挡挡。’”“他就惦记着这些!自己都那样了……”
陈小雨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不是为了自己受过的委屈,而是为了那个沉默的男人,为了他独自承受的千钧重担,为了他在风雨飘摇中,依然笨拙地想要为她撑起一小片无雨天空的心意。
她走到墙角,目光再次落在那只沉默的军绿色工具箱上。它像一个尘封的祭坛,供奉着他生命中最沉重的秘密和最深沉的情感。在赵海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手,解开了工具箱侧面那个熟悉的、有些松动的卡扣。
“咔哒”一声轻响。
沉重的箱盖被缓缓掀开。浓烈的机油和金属气息扑面而来。各种工具依旧整齐地码放在各自的凹槽里。陈小雨的目光,直接投向箱子的最底层。
那里,静静地躺着那个边缘磨损的厚实塑料袋。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的袋口,拿出里面的东西——一个巴掌大的硬皮小本子。
她翻开本子。扉页是空白的。再翻一页,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泛黄的纸掉了出来。她颤抖着展开。
市中心医院检验报告单
姓名:周强
诊断意见: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不稳定型心绞痛心功能II级(NYHA)
建议:长期规范药物治疗,避免劳累及情绪激动,绝对戒烟,建议住院行冠脉造影评估,必要时介入治疗。定期复查。
冰冷的医学术语,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刺穿着陈小雨的心。半年前!他竟然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炸弹,在油污和锈迹中沉默地工作了半年!那些他按在胸口的瞬间,那些他额角渗出的冷汗,那些他独自吞咽药片的夜晚……一幕幕在她眼前清晰得令人窒息。
报告单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已经褪色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容温和的中年妇女,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周强的影子。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花布衣裳,背景是简陋的土屋和几棵稀疏的玉米。她的笑容很暖,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却依旧坚韧的光芒。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的小字:“娘,五十岁生辰。”
陈小雨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那温暖的笑容,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这就是他深藏心底的柔软,是他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光,也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拿起那个硬皮小本子,继续翻看。里面大部分是工整的修理配件清单和收支记录,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沉默的力量。在最后几页,她看到了几行字,字迹有些凌乱,显然是在痛苦或挣扎中写下的:
“药费…又涨了。下月得再省点。”
“娘咳得厉害…电话里听着揪心。寄的钱够不够买药?”
“胸口闷…像压了块石头。不能倒…倒了娘怎么办?”
“雨季…真长。什么时候是个头?”
“等我回去。雨季结束前一定。”这一行字,写得格外用力,笔画深深嵌入纸背,像一道刻入骨髓的誓言。
陈小雨合上本子,连同那张诊断书和照片,紧紧地捂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那个沉默灵魂的微弱心跳。窗外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这个空寂的铺子,也敲打着她痛彻心扉的思念。她看着门外灰蒙蒙的雨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祈祷:
周强,你一定要回来。
在雨季结束之前。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