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喂!两位醒醒嘿!包夜结束,包早开始了啊!”
网管那不耐烦的破锣嗓子,像把生锈的钝刀,硬生生劈开了我黏稠混沌的梦境。我猛地从网吧那张被汗渍和油脂浸透的沙发椅上弹起来,嘴角还挂着凉飕飕的口水,眼前是显示器幽幽闪烁的游戏界面——DOTA的失败画面定格在那里,刺眼得很。
“行…行了,这就下机。”我使劲揉了揉干涩发胀、几乎睁不开的眼皮,顺手抹掉嘴角那点丢人的湿痕。
旁边,金刚的脑袋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歪在椅背上,睡得正沉,呼噜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像台年久失修的老拖拉机。我艰难地伸了个懒腰,脊椎骨立刻发出一连串“咔吧咔吧”的抗议声。目光扫向屏幕右下角——鲜红的数字跳动着:07:30。
**“我——靠!!!”**头皮瞬间炸开!我反手一巴掌拍在金刚厚实的肩膀上,“金刚!醒醒!八点军训集合!要死了!”
金刚猛地一哆嗦,迷迷瞪瞪睁开眼,嘴角还残留着昨晚泡面汤干掉后的油渍痕迹:“嗯?啥?……我们不是在打团吗?高地守住了没?”
“守你个锤子!快跑!!”我一把将他从椅子里薅起来,拖着就往网吧门口冲。
九月初的武汉,清晨的阳光已经毒辣得如同烧红的烙铁,毫不留情地倾泻下来。我们俩像两只被猎狗撵疯了的兔子,从烟雾缭绕的网吧一路狂奔向二期宿舍。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薄薄的T恤,黏糊糊、湿哒哒地紧贴在背上,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金刚边跑边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那件宽大的军训迷彩服,动作笨拙得像只被裹在布袋里的企鹅。
“等……等等我啊兄弟——”金刚在后面呼哧带喘,肺叶拉风箱似的。
“等个屁!迟到了赵巨胖非活剥了咱俩的皮不可!”我头也不回地吼着,脚下生风。
小礼堂门口,赵毅民——我们电子信息专业的辅导员,正像座铁塔似的叉腰杵在那儿。他那张油光满面的圆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小眼睛眯缝着,射出两道寒光,活脱脱一尊被惹毛了的弥勒佛。
“搞么笔(什么鬼)啊你们两个?”赵巨胖的武汉口音浓得像刚出锅的热干面酱,“想第一天就吃个记过是吧?嗯?胆子肥了啊!给老子滚到最后面站着去!”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我和金刚像两只被霜打了的茄子,灰溜溜地缩着脖子,挤进了队伍最末端。礼堂里冷气开得十足,可我后背的冷汗却像泉水一样不停地往外冒,冰凉黏腻。台上校领导抑扬顿挫的讲话如同高僧念经,嗡嗡地钻进耳朵,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当场表演“立定睡觉”,心里早把昨晚那个决定通宵的傻逼自己鞭尸了一万遍。
“……希望同学们在军训中磨练钢铁意志,培养过硬纪律……”
金刚用手肘狠狠捅了我一下,压着嗓子,气音里带着幸灾乐祸:“诶,你看赵巨胖那肚子,像不像塞了三个篮球?我赌五毛钱,他当年军训肯定不及格!”
我差点没憋住笑喷出来,赶紧死死捂住嘴。赵巨胖那雷达似的目光“唰”地扫了过来,我俩瞬间挺胸收腹抬头,站得比标枪还直,眼神“虔诚”地投向主席台。
冗长的开幕式终于熬到了尾声,人群像泄洪般往外涌。我和金刚刚想趁乱开溜,一只肥厚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揪住了我的后衣领。
“你们两个!跟我到办公室来!”赵巨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脸上的肥肉随着怒气一颤一颤。
办公室里,赵巨胖陷在他那宽大的转椅里,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的闷响:“姓名?学号?报!”
“周裴英,2010XXXXXX。”
“金刚,2010XXXXXX。”
“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吗?”他眯缝的小眼睛里闪着寒光。
“因为……迟到了。”我低着头,盯着自己沾着泥点的鞋尖。
“不光是迟到!”赵巨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是态度!思想态度问题!大学不是你家炕头!没人天天盯着你喂奶!但基本的规矩,铁的纪律,要有!懂不懂?!”
他唾沫横飞,从校规校纪的条条框框一路升华到人生理想家国情怀,足足喷了有十分钟。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衬衫紧绷的第三颗纽扣上,那可怜的塑料扣子被撑得变了形,感觉下一秒就要“啪”地一声弹射出去,成为凶器。
“……这次念你们初犯!下次再给老子撞上,直接记过!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我们俩异口同声,声音洪亮得自己都吓一跳。
逃也似的冲出办公室,金刚长长地、劫后余生般舒了口气:“我滴个亲娘嘞,这比高中那地中海老班还能念紧箍咒……”
我刚想点头深表赞同,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狡黠从背后传来:“老铁,帮个忙撒?待会儿?”
一回头,是黄曦。这小子是我们寝室公认的“富二代”,家里搞房地产和酒水生意的,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此刻正咧着嘴,露出他那标志性的、仿佛用精密仪器测量过的105度阳光笑容。
“搞么斯(什么事)?”我用武汉话问他。
黄曦的笑容纹丝不动,眼神却带了点不容拒绝的意味:“我刚瞄见个姑娘,营销系的,叫张雪菲。贼拉好看!待会儿休息,我给她送水去,你帮我拿着点儿。”
我上下打量他那身板:“不是吧大哥?就一瓶水,你这身腱子肉还搞不定?需要我当跟班?”
“一句话滴事,克(去)还是不克?”黄曦的笑容依旧灿烂,但那眼神分明在说:不去你就死定了。
瞅了眼窗外白花花、能把人晒化的毒日头,我咬了咬后槽牙:“行…行吧!舍命陪君子!”
中午,黄曦不由分说把我拽进了学校小卖部。直到收银台前堆起四座花花绿绿的“饮料山”,我才彻底明白他为什么需要一个“苦力”。
“我靠!黄老板,你这是要承包小卖部啊?!”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购物篮里小山似的几十瓶饮料,矿泉水、功能饮料、果汁、碳酸汽水……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黄曦得意地冲我眨眨眼,压低声音:“这叫战略储备!把退路都想好了。万一她说‘不爱喝这个’,我立马就能掏出‘那个’,总有一款能戳中她心巴!”
我朝他竖起大拇指,由衷感叹:“高!黄老板实在是高!”
下午的军训,活像是在一个巨大的桑拿房里进行。毒辣的日头把塑胶跑道晒得滚烫,热气蒸腾,直往裤管里钻。教官是个皮肤黝黑、精瘦如铁的汉子,话不多,但眼神锐利,要求严苛得令人发指。我们站军姿站得双腿像灌了铅,不住地打颤,汗水顺着下巴尖儿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滋啦”一声轻响,瞬间就化作一缕白烟。
“哔——!休息十五分钟!”教官终于吹响了救命的哨子。
人群“哗”地一声瘫软在地,像被抽了骨头的皮囊。黄曦立刻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俩吭哧吭哧提着几大袋死沉死沉的饮料,艰难地穿过东倒西歪的人群,目标明确地走向营销系的方阵。
“卧槽!黄老板大气啊!”罗成和马尹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两眼放光地伸手就要拿袋子里的饮料。
“等一哈(等一下)!几分钟的事!”黄曦灵活地用胳膊肘挡开他俩的“魔爪”,径直走到一个扎着利落马尾的女生面前。
那就是张雪菲。即便裹在宽大粗糙的军训服里,也掩不住她高挑的身段和白皙的肤色。她正和旁边女生说笑,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你好,我是电子信息的黄曦,喜欢运动,也爱琢磨点美食。”黄曦的声音瞬间切换成温柔磁性的频道,脸上是标准化的阳光微笑,“看你训练挺辛苦的,请你喝点东西?以后有空的话,一起看个电影、吃个饭、随便逛逛?”
他动作优雅地递出一瓶运动饮料。
张雪菲礼貌地笑了笑,摆摆手:“不好意思同学,这个…我不太爱喝。”
黄曦早有预案,立刻转身,冲我招手:“老铁!快!支援!”
我提着四大袋勒得手指发麻的饮料,胳膊酸得像要断掉,心里骂娘:“我日!你装逼泡妞,全他妈让老子当苦力扛包!”
“没事儿!选择多的是!”黄曦一把接过我手里的袋子,“哗啦”一下全堆在张雪菲脚边,动作潇洒得像在献上一束名贵的鲜花,“喏,看看,矿泉水、果汁、茶饮料、汽水儿…总有一款你喜欢的撒?”
张雪菲和周围的女生都被这阵仗逗笑了,掩着嘴乐。她最终挑了一瓶柠檬茶,轻声说了句:“谢谢啦。”
黄曦脸上笑容更盛,正要乘胜追击,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身后轰然炸响:
“你们两个!搞么斯?!随意串班,还敢骚扰女同学?!当老子是空气?!”
赵巨胖不知何时幽灵般出现在我们身后,脸涨成了猪肝色,肚子气得一鼓一鼓,像只随时要爆炸的癞蛤蟆。
“又是你周裴英!早上迟到账还没算完,现在又敢串班?!老子早上说的话都当放屁了是吧?!”他那只粗短的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上。
黄曦一个箭步跨到我身前,高大的身躯将我挡得严严实实,声音沉稳:“是我叫他来帮忙的,水也是我买的,跟他没关系。有什么事,冲我来。”
两个身高都超过一米八的男人在操场上对峙,空气仿佛凝固了。黄曦年轻,但气场沉静,眼神毫不退缩。赵巨胖的小眼睛瞪得溜圆,脖子上青筋像蚯蚓一样暴起,拳头攥得死死的。
“你算个什么东西?!在这里就要守学校的规矩!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章制度?!还有没有我这个辅导员?!”他咆哮着,唾沫横飞。
“是啊,‘肥笔’(讽刺体型)。”黄曦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针锋相对,“关心一下同学怎么了?我自费请营销系的同学喝点水解暑,不行?”
说完,他不再理会赵巨胖,转身动作流畅地把袋子里的饮料一瓶瓶拿出来,分发给营销系方阵的每一个人,脸上甚至还带着点从容的笑意,仿佛在自家后花园招待客人。
赵巨胖气得浑身发抖,拳头眼看就要抡起来。就在这时,一声低沉有力的断喝从侧后方传来:
“你们两个!还不立刻归队?!休息时间结束!立刻!马上!”
教官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赵巨胖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恶狠狠地剜了我们一眼,那眼神恨不得把我们生吞活剥。
回到自己方阵,我后背的冷汗已经彻底湿透了迷彩服,紧贴着皮肤,冰凉一片。教官走到我们面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和黄曦,压低了声音:“我能帮的,就到这儿了。军训结束,我管不着。但现在,你们归我管。记住,不惹事,但也别怕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看在你们请我战友们喝水的份上。待会儿算算人头,自己班上一人买一瓶,然后,给我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我和黄曦飞快地对视一眼,刚才对这个黑脸教官的敬畏里,突然掺进了一丝心照不宣的暖意。
下午三点多,天色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浓重的乌云像打翻的墨汁,迅速吞噬了天空。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天幕,紧接着是滚雷在头顶炸开,震得人头皮发麻。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就在操场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地面迅速积起水洼。
“下雨了!训练取消!各连带回!”教官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
整个操场瞬间沸腾了,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我们像一群脱缰的野马,顶着瓢泼大雨冲向宿舍楼。雨水浇在身上,非但不冷,反而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感!寝室群里早就炸了锅,消息刷得飞快:
罗成:【冲!出去嗨!烧烤!网吧!】
后面连发了三个【冲冲冲!】的魔性表情包。
网吧里,烟雾缭绕,键盘声噼啪作响。我们四人组队开黑DOTA。然而罗成的操作简直令人窒息——他的海民一个雪球,精准无比地把正在丝血逃生的我的牛头酋长,直接滚进了敌方五个彪形大汉的怀抱!
“罗总!!!!”我哀嚎着,差点把鼠标捏碎,“你是对面派来的卧底吧?!第六人实锤了!”
“失误!纯属失误!手滑了手滑了!”罗成讪笑着,赶紧认怂。
连输三把后,气氛有点凝重。马尹推了推他那副黑框眼镜,小眼睛在镜片后闪着神秘的光,用他那浓重的天门口音低声道:“看来,只能割你点非常规手段了。”
他熟练地打开一个隐蔽的网站,下载了一个插件。重新进入游戏后,奇迹发生了——整个战争迷雾消失了,地图全亮,敌方英雄无所遁形!
“卧槽!开挂?!”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嘘——小声点!莫声张!”马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角带着一丝狡黠。
靠着这“非常规手段”,我们势如破竹,连赢五把,杀得对面丢盔弃甲。就在我们沉浸在“无敌”的快感中时,马尹和罗成的屏幕画面突然同时一卡,紧接着,一个鲜红刺眼的警告框弹了出来:
【严重警告:检测到用户使用未经授权的第三方程序!您的账号已被停封,解封日期:2022年X月X日...】
“**草!**”马尹一拳狠狠砸在油腻的桌面上,震得显示器都晃了晃。
晚上九点多,我们带着一身烧烤油烟味和雨水湿气回到宿舍。手机突然在裤兜里疯狂震动起来。解锁一看,沉寂已久的高中班级群炸出一条新消息:
【高三六班的老铁们!有空的吱个声啊!有些兄弟马上要天南海北了,咱们本地的是不是该聚一波?搞个散伙饭,唱唱歌?有人响应没?】
群里瞬间被刷屏的“1”和“可以可以”淹没。我盯着那不断跳动的消息提示,拇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按不下去。
高三六班……那个吵吵嚷嚷、活力四射的班级。记忆翻涌上来——刚分班时,我还是个沉默寡言、缩在角落的小透明,是那群像小太阳一样过分活泼的家伙,硬生生把我拽进了他们的世界。班长精心策划的生日惊喜,运动会上震耳欲聋的加油呐喊,晚自习偷偷传递的、写满废话的纸条……他们像一道强光,蛮横又温暖地撕开了我封闭的心防。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指尖重重地按在屏幕上:1。
放下手机,我拉开衣柜准备洗澡。清一色的黑色T恤整齐地挂成一排——不是偏爱黑色,只是因为它最显瘦。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依然圆润,一个月的“自由”大学生活,并没有让那圈顽固的脂肪有丝毫退却的意思。
“啧,修身衣服?下辈子吧……”我对着镜中的胖子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带着满身的疲惫和烧烤味,重重地把自己摔进了硬板床里。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又响了起来。武汉的天气,就像这刚拉开序幕的大学生活,永远充满猝不及防的意外和无法预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