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阴霾渐起

临海市“蔚蓝科技”大楼的玻璃幕墙在午后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冰块。罗牧站在楼下,感觉自己的心情比这栋大楼的阴影还要沉重。他捏着那份薄薄的、几乎没被翻动过的简历,指尖冰凉。

“很抱歉,罗先生,”面试官那张公式化的脸仿佛还浮现在眼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你的专业背景和我们这个‘深海环境数据分析助理’的职位要求,契合度……还有待提高。我们更需要有直接项目经验,尤其是格兰陵海域勘探数据解读经验的候选人。”

“格兰陵海域”几个字像针一样扎了罗牧一下。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起了昨天新闻里那艘失联的远望号,还有那双深深刻在他脑海里的、冰冷燃烧的黄金瞳孔。

“我……我学习能力很强,对深海领域很有热情……”罗牧当时的辩解苍白无力。

“热情很重要,但经验是硬指标。”面试官打断了他,语气礼貌却不容置疑,“感谢你对我们公司的关注,请继续努力。”

电梯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那个充满压抑和挫败的空间。罗牧站在喧嚣的街道上,周围是行色匆匆的白领、轰鸣的汽车和嘈杂的人声,他却感觉自己像个被剥离出来的孤岛。面试失败的沮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本就因为深海新闻而绷紧的神经。那份简历,他最终没有扔进垃圾桶,而是揉成一团,塞进了裤兜,仿佛这样就能暂时掩盖住那份难堪。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在喉咙里滚了滚,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苦涩。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口袋里那点可怜的积蓄在提醒他,下一份房租和生活费的压力就在眼前。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把脑子里乱糟糟的念头和那股莫名的、深海带来的心悸压下去。

他记得离这里几条街,穿过一个老旧的住宅区,有一个小小的滨海公园。不是那种游客如织的热门景点,只有几排长椅,一片不大的草坪,一道低矮的防波堤,和一望无际的海。那里足够安静,足够让他对着大海发会儿呆,或者对着礁石吼两嗓子发泄一下。

打定主意,罗牧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外套(尽管天气并不冷,但他就是觉得有股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埋头汇入了人流,朝着远离市中心繁华的方向走去。

街道逐渐变得狭窄,两侧是有些年头的居民楼,墙面斑驳,晾晒的衣物在微风中飘荡。喧嚣渐渐被一种市井的、带着烟火气的宁静取代。罗牧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但那份深沉的沮丧和挥之不去的深海阴影依旧如影随形。他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磨损的鞋尖,机械地迈着步子。

就在他即将拐进通往公园的最后一条小巷时,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

那身影出现得很突兀,仿佛是从巷口的阴影里直接“流”出来的。罗牧心神恍惚,根本没注意前方,肩膀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呃!”罗牧被撞得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形。对方的力量出乎意料地沉稳。

“抱歉。”一个低沉、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温度。

罗牧下意识地抬头。对方戴着宽檐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和紧抿的薄唇。灰色的风衣领子竖起,更添了几分神秘和疏离。正是昨天在“老船长”餐馆外,那个目光锐利如鹰的男人!

男人似乎也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眼神在帽檐的阴影下飞快地扫过罗牧的脸庞和头发,随即微微颔首,没有停留,径直与罗牧错身而过,步伐稳健地朝着罗牧来时的方向走去,很快融入了稀疏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快得只有两三秒。罗牧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眼睛,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寒意从那匆匆一瞥中掠过,让他心头又是一紧。肩膀被撞的地方传来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拉扯感,像是有几根头发被轻轻带了一下。

“走路不长眼啊……”罗牧揉着肩膀,低声嘟囔了一句,心里本就郁闷,此刻更是烦躁。他只当是个赶路的怪人,没心思深究。深海怪物的幻影和面试失败的打击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这点微不足道的插曲很快就被他抛在了脑后。他甩甩头,仿佛要把所有的不顺都甩掉,继续朝着公园的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他刚走出小巷,踏上通往公园的林荫小道时,异样的感觉开始悄然滋生。

起初是视觉上的细微错乱。

小道旁栽种着一些低矮的观赏灌木。罗牧无意识地扫过一片叶子,那片叶子在阳光下的脉络纹路,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扭曲成了某种……鱼鳞般的纹路?闪烁着微弱的、金属般的冷光。

罗牧猛地停住脚步,用力眨了眨眼。

再看去,叶子还是普通的叶子,脉络清晰,绿意盎然。刚才那诡异的景象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花了……一定是眼花了。”他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点神经衰弱了。

他继续往前走。海风带着咸腥味吹拂过来,比在市区里更加强烈。几只海鸥在低空盘旋,发出“欧欧”的鸣叫。罗牧的目光追随着其中一只俯冲下来的海鸥。

就在那海鸥即将掠过他头顶的瞬间,罗牧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清晰地看到,那只海鸥圆溜溜的黑色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光芒!不是阳光反射的那种亮,而是更加深沉、更加冰冷,带着一种非生物质感……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罗牧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什……什么东西?!”他失声惊呼,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差点绊倒。

空中的海鸥似乎被他的声音惊动,发出一声更加尖锐的鸣叫,猛地振翅高飞,迅速融入了其他海鸥的行列,再也分辨不出是哪一只。

罗牧站在原地,心脏狂跳,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他死死盯着那群盘旋的海鸥,试图找出刚才那只异常的家伙,但每一只看起来都普普通通,黑色的眼睛里只有鸟类特有的警惕和茫然。

“幻觉……又是幻觉……”他大口喘着气,试图说服自己,“压力太大了……该死的面试……该死的深海新闻……”他反复念叨着,像是在念诵某种驱邪的咒语。但内心深处,那份被强行压下的恐惧如同墨水滴入清水,正不可遏制地扩散开来。

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向公园的方向。他需要开阔的空间,需要看到大海,需要证明自己真的只是产生了幻觉!

林荫小道的尽头就是滨海公园。公园很小,只有零星几个散步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罗牧的目标是那道延伸到海里的、由巨大水泥块垒成的防波堤。那里视野最好。

他快步穿过草坪,无视了脚下小草被踩踏时发出的细微呻吟(这声音在他高度紧张的神经里,似乎也带上了一种诡异的黏腻感)。就在他踏上通往防波堤的碎石小路时,脚下的触感再次让他汗毛倒竖!

脚下的沥青路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有那么一瞬间,仿佛不再是坚硬的固体,而是变成了某种……粘稠的、深黑色的液体?路面反射的光泽扭曲着,荡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像极了深海涌动的暗流!

更可怕的是,在那“液体”般的路面倒影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模糊的、长着无数触手的阴影轮廓在下方蠕动!

罗牧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猛地跳开,惊恐地低头看去。

路面平整、坚硬、干燥。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仿佛从未发生过。只有几颗被他踢飞的碎石滚落到旁边的草地上。

“够了!够了!”罗牧几乎要崩溃了,他抱着头,痛苦地低吼。连续出现的诡异幻觉已经超出了他能用“压力”和“疲惫”解释的范围。那种被无形之物窥视、被深海梦魇缠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不敢再停留,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上了防波堤。

冰冷、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衣服猎猎作响,也让他混乱灼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丝。他终于站在了防波堤的尽头。

眼前,是辽阔无垠的大海。

天空不知何时堆积起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海平线上方,让整个海面呈现出一种压抑的、铁灰色的调子。海浪不再是温柔的碧蓝,而是翻滚着浑浊的灰白泡沫,一波又一波,带着沉闷的轰鸣,狠狠撞击在脚下的水泥巨块上,碎成万千冰冷的水珠,溅湿了他的裤脚。

空气中弥漫着风暴来临前特有的、潮湿而沉重的气息。

罗牧扶着冰冷的防波堤边缘,大口呼吸着带着海腥味的空气,试图用眼前的真实景象驱散脑海中的幻象。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扭曲的树叶、发光的鸟眼和液化的路面。他看着翻滚的海浪,听着震耳欲聋的涛声,感受着脚下巨物被海浪冲击时传来的、细微却真实的震动。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喃喃自语,声音被海风吹散。

他望向海平线,那片灰暗的天空与翻腾的海水交接之处。大海依旧浩瀚,依旧神秘,但也似乎……更加危险了。远望号的失联点,格兰陵岛的方向,就在那片铅灰色云层的笼罩之下。新闻画面里那双黄金瞳孔,如同幽灵般在他眼前晃动。

他闭上眼,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嗡鸣声,仿佛从极深的海底传来,穿透了海浪的咆哮,直接钻进了他的耳膜深处!

那声音……和新闻里远望号最后传回的、充满干扰的音频片段中,那令人心悸的低频震动,何其相似!

罗牧猛地睁开眼,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片灰暗的海平线。

就在他睁眼的瞬间,一个巨大的、模糊的阴影轮廓,似乎在那遥远的海天交接处一闪而过!速度快得如同幻觉!而就在那阴影轮廓的中心,两点微弱的、却冰冷刺骨的黄金色光芒,如同深渊中睁开的眼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和海雾,遥遥地、漠然地……注视着他所在的防波堤!

“啊——!”罗牧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踉跄着后退,差点从防波堤上跌落下去!他死死抓住冰冷的护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不是幻觉!

那绝对不是幻觉!

有什么东西……在深海里……在看着他!

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面试失败的沮丧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未知恐怖的巨大战栗。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了深渊的边缘,而深渊之下,那双燃烧着黄金火焰的巨瞳,正缓缓上浮。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防波堤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公园里的一切声音——孩子的嬉闹、老人的闲聊、海鸥的鸣叫——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脑海中那双挥之不去的黄金瞳孔。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公园边缘的一张长椅旁,浑身脱力般地瘫坐下去。冰冷的木椅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他却毫无所觉。他双手抱头,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也隔绝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风暴的气息越来越浓,铅灰色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海浪的咆哮声也变得更加狂暴,如同某种巨兽在深海中发出的沉闷低吼。

罗牧蜷缩在长椅上,像一只受惊的、被世界抛弃的小兽。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平凡的世界,在他眼前,正裂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缝隙之下,是涌动古老恐怖的汹涌暗流。而他,这个刚刚遭遇人生挫折的普通青年,似乎已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到了这条裂隙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不知道,就在他沉浸在无边恐惧中时,在他刚才走过的林荫小道的入口处,那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男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鸭舌帽下的目光锐利如鹰,穿透人群,精准地锁定在防波堤尽头那个蜷缩的身影上。他缓缓抬起手,指间捻着几根在阳光下显得极其普通的黑色短发。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了然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