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笠日辰时一刻,林德昭已经站在街道上,而他的目的地就是崇新城里的米店。
昨夜,蒋师仁给他和林德铭下大了各自的任务。德铭负责将一封信送至城中的永济铺,而他则是负责调查清楚城中的米价。
春寒料峭,街道上的人却不少,米铺门前更是排起了长队。铺子外墙上贴着官定价目,白纸黑字,一石官米,四百文,不许讲价、不许屯货、不得赊欠。
“四百文一石,伊张厅结束和三川厅的战争已经一个多月了,米价还维持在战时价格,难道伊张厅还在准备打仗?”林德昭在心里暗暗思忖。
他背着空布袋,混在人群中观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城中民情。有人小声咒骂着贵,有人小声念叨“还算稳”,有人低头不语,像是在心中盘算日后开销。队伍虽长,却未起哄,似乎人人都认命于这价格。
排在林德昭前面的两个汉子小声交谈着。
“你听说了没,南面那一大片田也要被厅里收回去了。”
“南边靠河那块?不是城守分给他外甥了吗?”
“就是那块。现在除了他自己家留的地,剩下的全部要登记,不登记就直接归厅守大人了。估计他也留不住几亩地喽。”
林德昭侧耳听着两人的交谈,他在心里暗自咂舌,“这个田长信下手还挺狠的,对自己的家臣都不留情。他真不怕底下人造反?...也对,毕竟是那个屠灭比叡山的第六天魔王。”
忽然,队伍前方传来一阵争执。一个老妇指着米袋,口口声声说“这米是我们家田地上的”,声音凄厉,引来一圈围观。米铺掌柜涨红了脸:“那田早不是你家的,现在是厅里的!”
眼看就要动手,林德昭正要迈步,却听耳边传来一句:“别管。”
声音清冷干脆,他回头,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女子立在他身侧,身着浅灰布衣,肩背菜篮,身形修长,五官极清,鼻梁挺直,嘴唇薄得恰如其分,像是天生不会说多余的话。
她的皮肤白得发冷,眼角微挑,一双眼极静,却极锐,像蒙了霜的刀。即便在人群中,只需站在那里,便像划开了街口的风。
她离人群一步之遥,没有挤,也没人敢挤她。
林德昭心中一动:这人太漂亮了-可偏偏漂亮得不让人心生旖念,只叫人打起十二分精神。
她淡淡道:“那婆子是城守的亲戚,今日是来闹场的。你若上前,正中她圈套。”
林德昭挑眉:“你怎么知道?”
女子没有回复他,只是目光淡淡扫过人群,又落在那名怒骂不休的老妇身上。
“吵得很凶,却一直没真动手。”她顿了顿,补了一句,“她在等人出头-像你这种。”
林德昭眼皮一跳:“我哪种?”
这一次,她终于转过眼来看他。那眼神中没有试探,也没有兴趣,只有一种近乎例行公事的判断力。
“多管闲事的。”
话一说完,她便转身离开。阳光照在她肩上的菜篮上,豆荚的青绿在布料灰白间跳出一道清亮的色斑。
她的脚步极稳,不快,却仿佛踏在一条别人看不见的直线之上,毫不犹豫。
林德昭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声嘟囔了一句,“......这人谁啊?”
林德昭三人下榻在离城下町市场不远的一间破旧小驿馆,选这地方的理由,按照蒋师仁的说法是:经费不足。
林德昭费劲地推开房门,“这个门是不是该上油了啊,怎么这么难推。”他一边侧身挤进去,一边不满地嘀咕着。
门板“吱呀”作响,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潮霉味。
“行了,你小子别这么多毛病了。”蒋师仁斜眼看他,忽然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当年我跟王大人出使天竺,连马厩都住过。”
林德昭一愣,转头看他。
“真的,”蒋师仁一本正经,“还睡得挺香。只是那天早上-那匹马在王大人脸上拉了一堆。”
林德铭在一旁“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差点把水喷到墙上。
“王大人知道你背地这么编排他吗?”林德昭竖起眉毛,语气半信半疑。
蒋师仁耸耸肩:“你爱信不信。”
“好了,跟我讲讲你们今天上午都打听到什么了?”蒋师仁一收神色,重新恢复那副正经模样。
林德昭把刚换好的坐姿又挺了挺,沉声道:“我去的米铺。市价四百文一石,和战时持平。感觉伊张厅还在屯粮备战。”
“还有呢?”
“现场有人闹场,是个老妇,说是李怀章的亲戚。”林德昭语气一顿,“我感觉......伊张厅内部有不小的分歧。”
他说着,目光飘向窗外,仿佛还在回味什么,“还有......我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女子。”
德铭立刻凑上来,眼睛一亮:“特别?特别漂亮吗,哥?”
“漂亮是挺漂亮的。”林德昭语气倒还正经,“还不是那种想多看一眼的漂亮,是看了一眼,你就想小心一点的那种。”
“......你这是夸她,还是怕她?”德铭眨了眨眼。
“都有。”林德昭认真点头。
林德昭望着窗外,像在斟酌措辞,“她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一针见血。”
他顿了顿,手指在膝上敲了两下,“还有点像,不太想跟笨蛋多费口舌的那种人。”
“听着挺凶的。”德铭摸了摸下巴,“你是不是被骂了?哥”
“没。”林德昭摇头,“但我要是继续说话的话,可能确实要挨骂了。”
蒋师仁这时才轻轻嗯了一声,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记下她的样子了吗?”
“记了。”林德昭顿了顿,“怕她也记住我了。”
蒋师仁吸了一口气说道“你怕她记住你,那她,就值得我们记住。”
“你呢,德铭,丁掌柜有说什么吗?”蒋师仁转头问向德铭。
“丁掌柜说他会尽快去办。”德铭答道,“他还说,咱们要是有急事,就在窗户上挂根布条。他看见了,自会有人来找我们。”
蒋师仁点了点头,“不错,办得都不错,回去请你吃大餐。”
“啊?为什么要回去啊?”德铭立刻坐直了身体,“我刚刚在这附近就看到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股香味。”
“你确定那不是灶王爷庙前的供锅?”林德昭打趣。
“我鼻子比你准。”德铭哼了一声。
蒋师仁站起身,披好外袍,“想吃也得等明天。今晚,咱们得去‘拜访’一个人。”
德铭刚点着的眼神顿时熄了下去,“我就知道这种夸奖是有陷阱的。”
是夜戌时三刻,城中灯火将息,街巷人声已尽。蒋师仁三人披着风衣,从暗巷中缓缓而行,脚下是青石铺路,风过巷口,卷起细碎尘沙。
他们站在一处宅门前,门扉紧闭,青砖黑瓦,不显贵气,却有一股沉默的压迫感。
“这房子还挺大,谁的宅邸啊?”林德昭左顾右盼的问道。
“李怀章”蒋师仁言罢就上前敲了敲大门。
门扉沉沉,敲门声在夜里格外清脆。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缓慢脚步声,仿佛拖着点夜色而来。
开门的老奴看了一眼三人的装扮,低声道“蒋师仁大人?”
“正是”
“请随我来,家主候您多时了。”
紧接着便引三人进入宅院,三人随着他步入宅中,穿过一道偏院,天井里种着两棵老梅,虽已残花落尽,枝影仍透着冷劲。
老奴在堂前止步,低声道:“三位请入,我去请家主。”
待三人坐下,三名侍女鱼贯而入,手脚极轻,几乎没有半点声响。每人端着一只描金粗瓷茶碗,茶水浅绿,温热未沸,隐有苦香。
她们将茶放在客人面前,又低头退下,不带一丝余音。
蒋师仁将茶碗贴到鼻子底下一嗅,忽然有点愣神。
此时,堂门打开,脚步声忽然响起。
蒋师仁三人赶紧起身,整整衣襟,准备迎接崇新城守李怀章。
“好久不见,李...代城守”蒋师仁话至一半,忽然改了称呼。
来人身形颀长,衣着整肃,佩一柄精致的太刀,五官与李怀章有几分相似,只眉目间多几分精明锐利,气息冷静却不失亲和。
“久违久违,蒋大人。”他向蒋师仁拱手作揖,语气温和,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掠过三人,“今天实在是不好意思,家兄偶染风疾,不方便待客,特命我暂代接待。”
此人便是崇新城代城守,李怀章的三弟-李怀钦。
“蒋大人今夜到访,所为何事?”李怀钦落座后单刀直入地问道。
“在下去年入朝奏事的时候,偶得一块品相尚佳的西域古玉。”蒋师仁微微一笑,话音不急不缓,“听闻城守大人素喜雅物,尤好古玉,便想着带来一见,给大人掌掌眼。”
说罢,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方锦囊,双手呈上。
锦囊轻展开,一块奶白色玉佩静静躺在帛中,温润如凝脂,微光流转,边角雕着一条盘龙,龙身未显全貌,仅一爪半角,却隐隐有破帛而出之势。
“好玉!”李怀钦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便出言赞扬道。
“我蒋某希望此玉也可解城守大人的风疾。”蒋师仁面带微笑地说道。
李怀钦眼睛盯着手里玉石,嘴角不易察觉地咧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
“蒋大人何出此言啊。”
“最近伊张厅可是刮起了一阵好大的风,”蒋师仁缓缓坐下,目光不动如山,语气却带了几分讥讽。
“刮灭了三川厅,也刮跑了老家臣们的心啊。”
堂内一时寂静。
“在下有点听不懂蒋大人的意思了。”李怀钦呵呵一笑,倒了杯茶自斟自饮,偏偏没接蒋师仁的话茬
蒋师仁也不恼,淡然说道“厅守大人风头无两啊,在外挥师灭了三川厅,在内搞出了个分田制——以后只有厅田,就无私田了。”
他抿了一口茶,语气像是在闲聊,“城北那片田原先是您的吧,现在已经被新入籍的分完了吧,城南那片田......”
蒋师仁面带笑容地看着李怀钦也不继续往下说了。
李怀钦将杯中茶轻轻一晃,茶叶浮沉未定,他笑容未改,眼神却沉了几分。
“蒋大人消息倒是灵通。”
他放下茶杯,语气平缓,“不过那片地,确是厅守的安排,兄长既为崇新城守,自然不好开口。”
蒋师仁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代城守何须自谦?当初那片田,可是李家三代人耕出来的良田,一年两熟,多少武士仰仗那片良田过活啊。”
他将茶盏轻轻搁回案上,发出清脆一声,“如今新户分了家臣的田,产出的东西直接献给厅守,那以后家臣靠什么过活啊。”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伊张厅倒是富了,但富的只是田长信的新头马,穷的却是众家臣的根。”
说到这里,蒋师仁忽而笑了,缓声道:
“我倒不是替李家不值,只是想提醒一句-这年头,田能给人分,城守也能换人当。”
“今日是地,明日就是城。”
这话一出,李怀钦手指在茶盏边沿一滞,终于抬起眼来,第一次正视蒋师仁,语气缓慢却不再含糊:
“蒋大人希望我李家做什么?”
蒋师仁不急,反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缓缓起身,踱了两步,站到堂中那盏油灯前,拈起灯盖,稍稍调亮了火。
灯火跳了跳,照得他半边脸在明,一半陷在暗中。
“我想李家......别再等了。”
他一字一句道:“三川厅已破,田长信正在收权,一点一点地削你李家在崇新的根-你们若再等下去,崇新城就不姓李了。”
“所以我来,不是邀你叛,是请你守。”
“守你们自己的地,守你们李家的根基,守你祖父两代数十年打下的家业。”
他重新转过身来,声音忽而一低,却更像一道雷:
“你反与不反,结局都是一样的。”
言罢,蒋师仁抬手取过茶碗,将那碗早已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紧接着都没等已经呆愣的林德昭和林德铭二人,便转身拂袖离开。
风从堂外灌入,烛火一晃,光影在墙上映出他背影被披风裹起的弧线,如山雨将临。
脚步声由近及远,一如来时时的沉稳,却多了一层压迫。
林德昭下意识想道个别,却终究没开口,只默默跟上。
林德铭张了张嘴,终也是没说出一个字,紧随其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