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南疆亡命,铃语诉情

破败的庙宇很快证明了它并非久留之地。破晓的微光刚勉强刺透庙宇的窟窿,我就被一种毛骨悚然的阴冷预感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不是源于身体的伤痛,而是一种源于魂魄层面的、如芒在背的冰冷窥探感。像是无数无形的细丝垂落,黏腻地缠绕上我的灵觉,带着死寂的恶意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鬼王宗的追踪者!他们这么快就找来了!必定是用了某种秘法锁定了合欢铃的气息!

没有片刻犹豫,身体的酸痛被更强大的求生欲压下。我挣扎着爬起,将合欢铃紧紧揣在怀里最贴近心口的位置,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和心跳为她隔绝那份无形的追踪。一步踏出庙门,刺眼的晨光和潮湿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不远处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的墨绿色群山,就是唯一生路——深入南疆十万大山腹地!

逃亡开始了。

每一步都踩在生与死的钢丝上。

茫茫林海,古木参天,遮天蔽日。脚下是厚厚的腐殖质,滑腻而深陷,散发着浓重的腐朽气息。扭曲虬结的巨大藤蔓如同择人而噬的巨蟒缠绕在树间,随处可见色彩斑斓得令人心悸的巨大毒蛛和瘆人藤蔓上的锐利毒刺。密林深处,妖兽嘶吼声此起彼伏,带着原始蛮荒的压迫感。

死亡无处不在。尖锐如刀的荆棘无数次划破衣衫,在皮肤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滑腻的苔藓险些让我从陡峭的岩壁上跌落;就在昨日,一只潜藏在泥潭中的“泽蟒”突然暴起袭击,血盆大口带着腥风,若不是我翻滚得及时,那带钩的利齿几乎咬断我的小腿!

疲惫、饥饿、伤痛……每一样都在侵蚀着我的意志。

一次短暂的歇息。我背靠着一棵布满湿滑苔藓的巨树,剧烈喘息,胸口如风箱般起伏。汗水混合着泥水和血水,黏腻地糊在脸上、脖子上,狼狈不堪。腿上一道被岩角刮开的伤口隐隐作痛。

低头,从领口小心地捧出合欢铃。

它在昏暗的林光下静静躺在掌心,表面不再有护持我的清辉,魂光极度微弱黯淡,像随时会熄灭的残烛。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连维持自身稳定的存在都变得异常艰难。

“……累了吧?”我伸出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冰冷的铃壁,像是怕惊扰了她的沉睡。意念传递过去的,是深深的自责和无法遮掩的疲惫:“对不起…把你带到这样危险的地方…”

指尖接触铃身的瞬间。

“铃…”

一声极其微弱、短促的清音响起。

紧接着,又是两声更轻的:

“铃…铃…”

如同叹息,如同无言的陪伴。

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精神波动随之而来,带着温柔而清晰的安抚:

“……别…这样说…你在…我就…不怕…”

“……我们…一起…”

“……休息…一下…”

她的“声音”如此细微,比林中穿过的微风还要缥缈,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我濒临枯竭的心湖深处漾开一圈温暖的涟漪。一股暖意,并非来源于身体,而是源于灵魂的连接,悄然注入我疲惫不堪的四肢百骸。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支撑我继续前行的力量!

我用力抹了把脸,沾满泥污的手反而在脸上留下几道印记。但那颗沉甸甸的心,却莫名轻松了些许。是啊,不是只有我在为她战斗。在亡命的路上,我们是在互相搀扶。

夜色再次笼罩了南疆无尽的山峦,温度骤降。我蜷缩在一个勉强避风的狭窄山岩缝隙里,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从裸露的岩石缝隙钻进衣衫,啃噬着皮肤。白天被刮破、又泡了泥水的伤口开始隐隐胀痛,伴随着低烧带来的晕眩,四肢百骸仿佛被冰水浸泡,麻木中带着酸痛,控制不住地打着冷战。

我尽可能地将身体缩成最小的一团,牙齿咯咯作响,意识在寒冷和疲惫的双重挤压下开始模糊飘散。死亡,在这寂静而刺骨的寒夜里,显得如此真实。

就在意识即将沉沦的瞬间——

一点微弱但温暖的触感,毫无预兆地在心口的位置亮起。

紧贴着肌肤的合欢铃,仿佛感知到了我濒临冻结的生命之火,微微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层极其柔和、如同薄暮时分最温柔的霞光般的暖金色光晕,从铃铛上缓缓弥漫开来。它并不明亮,却蕴含着奇异的暖意,如同一个小小的、燃烧在我心口处的火种。

光晕氤氲,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我被湿冷浸透的衣衫,温柔地包裹住我冰冷的身体。并非炽热的灼烧,而是春风化雨般的温煦暖流,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缓缓流淌过被冻僵的肌肤、麻木的肢体、酸痛刺骨的伤口、甚至深入疲惫不堪的灵魂。

寒冷和疼痛如同遇到了克星,以可感知的速度被驱散!

僵硬的手指渐渐恢复了知觉,打着寒战的身体停止了颤抖,那股包裹着内脏的深寒如同退潮般离去。伤口的胀痛和头晕也被这温暖的魂力流抚平了许多。

这光芒,不再是冰窟中的清寒月华,而是带着生命温度的暖晖!我甚至隐约感觉到了碧瑶的意志——她在模仿、或者说是用心记住了那天在破庙里,我用身体温暖她的感觉,此刻正将这份回应的暖意,十倍百倍地反馈给我!

她在用最后的力量,温暖我!

泪水毫无征兆地溢出眼眶,混合着脸颊上的泥污,滚烫地滑落。巨大的感动和心疼几乎将我淹没。她明明那么虚弱!

“……谢谢…”我用尽力气,也只能在心中传递出哽咽的意念,“……还有,傻瓜…省着点力气啊…”

那包裹着我的暖金色光晕,似乎因为我这带着哭腔的“责怪”轻轻波动了一下。铃身没有发出声音,但那股暖意却更加熨帖地、固执地攀附上来,像一个无声却执拗的拥抱。

这份温暖,便是我们在无边黑暗与寒夜中,彼此燃灯照亮的微光。

疲惫渐渐压倒了激动。在这心口持续散发着微弱暖意的包裹下,身体的痛苦和对寒冷的恐惧被奇异地驱散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安宁感涌了上来。意识渐渐沉入一种温暖的黑暗,那是我连日来从未有过的、安心的沉睡。

昏沉的睡意如同厚重的潮水。

就在意识彻底沉没的前一刻,一段极其破碎、混乱、仿佛隔着无尽水雾的声音片段,毫无征兆地撞入了我的脑海!

“……爹爹……别难过……”

“……小凡……别哭……”

“……光……金色的光……好刺眼……”

“……痛……挡开……好痛……”

“……不要……这样……结束……”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撕心裂肺的痛苦与绝望!最后一声凄厉的呼喊几乎穿透我的灵魂!

是碧瑶的声音!但这不是此刻她传递给我的意念!

这像是……烙印在魂灵最深处、某个最黑暗时刻的记忆碎片!在她魂力透支、陷入沉睡边缘时,一丝最本源、最刻骨的痛苦记忆不受控制地泄露了出来!

这惊鸿一瞥的魂痛碎片,如同一盆冰水,将我在她暖意中获得的片刻安宁瞬间浇灭!

她在昏睡中,无意识地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不是耳畔能听到的声音,而是精神层面无法控制的微弱哀鸣!那些被她本能压抑在最深处的、替张小凡挡剑瞬间的巨大恐惧和撕裂灵魂的剧痛,在力量虚弱时翻涌而上,如同噩梦侵蚀着她!

“……碧瑶?!”我从浅眠中猛地惊醒,心脏被巨大的恐慌攫紧,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掌中的合欢铃,“碧瑶!醒醒!听到吗?!”

没有回应。

只有铃铛在我掌中微微的、无助的颤栗。那层暖金色的微光已经彻底黯淡消失。掌心的触感,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刚才那份温暖,像是耗尽了她的所有!

她彻底陷入沉寂。连最微弱的精神波动都感知不到了!如同熄灭的风中之烛!

她为了保护我,在我意识模糊前的最后关头,不惜透支魂力!现在,又被自己无法控制的痛苦记忆碎片冲击!

巨大的恐慌和心疼如同岩浆般在胸腔翻涌、炸裂!比冰窟的严寒更冷,比妖兽的利齿更痛!

不行!她需要能量!需要滋养魂力的东西!再这样下去,她会彻底消散的!

“能量……滋养魂力……”我的目光在死寂的山林中疯狂扫视。

突然,一株扎根于不远处的墨黑色岩石裂缝之中,孤零零生长的奇异植物引起了我的注意。

它仅有一掌高,叶片稀少狭长,如同凝固的墨绿碧玉,叶缘则闪烁着幽暗的银芒。茎干呈现出一种奇异而柔韧的暗紫色。在植株顶端,悬垂着一枚仅有鸽卵大小的果实,形状宛如一颗小巧的心形。它的颜色极其独特,介乎于半透明的深紫与虚幻的银白之间,氤氲流转,如同凝固的月华与紫水晶的融合体。

月光从林隙中恰好倾泻而下,落在那枚果实之上。果实的表面瞬间绽放出柔和流动的微光,更有一缕难以言喻的气息无声散开。清灵、微凉,带着一种洗涤灵魂般的纯净之感,却又饱含着最古老最精纯的生命本源气息!它拂过我脸颊的瞬间,连日奔逃的疲惫感和精神上的焦躁感竟被奇异地抚平了一丝!

幽月心兰!一个几乎被我遗忘的名字猛地炸响在脑海!曾经在青云山下某个偏僻村落的老药农笔记里见过,一种传说只生长在十万大山深处极阴之地,沐浴月华而生,蕴含精纯月魄之力,对蕴养魂魄有着不可思议奇效的天地奇珍!笔记描述的形状、颜色、气息,与此果竟有七分吻合!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小心翼翼地攀上那块滑腻的黑色岩石,屏住呼吸,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果实的触感冰凉滑润,带着一种奇妙的弹性。当它被我轻轻摘下,落入掌心的刹那,那股清灵微凉的气息如同找到了归宿般,缭绕在合欢铃周围,经久不散。

来不及思考。直觉告诉我,这就是唯一的希望!

捧着那枚如同梦幻结晶的幽月心兰果,回到藏身的缝隙。我再次将冰凉的合欢铃捧起,将这枚珍贵无比的果子,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冰凉的铃壁上。

几乎就在两者接触的瞬间!

沉寂如死的合欢铃,骤然发出了一阵极微弱的嗡鸣!并非响动,而是铃身内部发出的细密震动!

紧接着,一幕奇景在我眼前发生!

那枚蕴含着精纯月魄的幽月心兰果,与铃壁接触的部分,竟如同被投入炽热炭火的冰雪,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并非物理层面的溶解,而是果实内蕴含的、如同液态月光般的精纯能量,丝丝缕缕地、迫不及待地被吸入了合欢铃之中!像是干涸的土地遇到了甘霖!

“铃……”

一声极其微弱、却带着久旱逢甘霖般舒畅的清音响起!

铃壁表面,一点微弱的、几乎消散的碧绿色光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重新点亮,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有用!”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我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眶再次酸热。成功了!这天地奇珍真的能滋养她!

我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有丝毫移动。全神贯注地感知着合欢铃的变化。

铃身内部那种被能量注入的细微“饱胀感”越来越清晰。铃壁上被点亮的碧绿光点,也由起初的一点,慢慢汇聚成小小的、一团模糊但稳定的光晕。

幽月心兰果的能量持续而温柔地流入。大约一炷香后,那枚鸽卵大小的果子彻底消融殆尽,只余下一点纯净的幽香缭绕在指尖。

铃身停止了震动。

“嗡……”一声轻微舒缓的震颤从铃身传来,仿佛沉睡者满足地叹息。

紧接着,一个熟悉却又带着一丝前所未有清晰和活力的意念,带着巨大的疲惫、茫然、心有余悸的恐慌,以及劫后重生的欣喜与浓浓的依赖,无比清晰地涌入了我的脑海:

“……刚才…好黑…好冷…好痛…”

“……有光…进来了…暖暖的…像月光…”

“是你…找到的吗?”

“……我好怕…怕再也…醒不过来…怕你一个人……”

“……外面…还那么危险吗?”

“……我…睡多久了?”

一连串混杂着情绪的意念,如同归巢的乳燕,带着深深的眷恋和不安,迫不及待地传递过来。虽然她依然虚弱,那意识却仿佛被清泉洗涤过,透着一股新生的清新与活力。那份对我深深的依赖感,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为浓烈!

听着她带着后怕和依恋的呓语,感受着她传递来的那份重获力量的欣喜和对我的全然依赖,连日来所有的奔波、伤痛、恐惧都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满足感彻底冲散。

“醒了就好……”我低头,看着铃铛上那团虽然依旧模糊,却散发着稳定暖意的碧绿色光晕,用脸颊极其轻柔地贴了贴冰凉的铃壁,无声的呢喃如同叹息。

指尖拂过铃壁,传递着最温柔的情绪:

“……不怕了…都过去了…睡吧…我守着你…”

这一次,那团碧绿的光晕没有抗拒,像找到了安心栖息地的倦鸟,在微微的光亮中带着满足的气息,渐渐安定下来,沉入最安稳的休憩之中。那份暖意,轻柔地包裹着我的指尖。

月光,再次被移动的云层遮蔽。

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卷起带着泥土和腐叶气息的潮湿冰冷。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毫无征兆地砸落在这片不知名的南疆山域。

冰冷的雨滴如同密集的鞭子抽打下来,砸在脸上生疼。身上早已湿透的破旧衣衫如同沉重的铅块黏在身上,寒意钻心刺骨。

我紧紧护着怀中的合欢铃,将它完全藏在衣衫的最里层,蜷缩在巨大山石下勉强能避雨的凹陷处,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着,努力保持着一丝清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的灼痛。

连日不断的奔逃和缺乏食物,身体已到极限。腿上一处被荆棘划开、又泡了泥水的伤口隐隐开始发胀发热,低烧带来的阵阵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蚕食着最后一点气力。

合欢铃里的碧瑶也因为这恶劣的天气和我的状态再次变得极其安静,那一团微弱的魂光如同风中残烛,竭力维持着一点存在感,传递过来的意念带着浓浓的担忧和心疼。

“……快到了…就快到了…”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喃喃自语,更像是在鼓励自己。前方不远处那条在暴雨中暴涨咆哮的河流,两岸地势险峻,怪石嶙峋。根据脑海中对《诛仙》世界地图的模糊记忆和对环境特殊性的推断,越过这条河,再翻过西侧的险峰,应该就能抵达那片特殊的地域——靠近闻名天下的正派大派焚香谷的势力辐射范围!

焚香谷!这便是绝境中唯一可能的一线生机!

焚香谷修炼玄火奇术,门下弟子功法至阳至烈,常年掌控着强大的火系护山法阵,其散逸出的纯阳真力对世间阴邪秽气有着天然极强的压制和干扰作用。鬼王宗追踪者锁住合欢铃的那种秘法,其气息本质上更偏向阴鬼一系!只要能进入焚香谷气息或阵法影响的辐射区域,便有极大可能扰乱甚至暂时切断那股死死缠绕着我们灵魂的追踪锁定!让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影,短暂地失去目标!

“只要能挺过去…只要进入那片区域…”

绝境在前,生路在望!

一股近乎疯狂的意志从疲惫不堪的身体里榨出最后的力量!我咬紧牙关,挣扎着站起身,顶着扑面而来的狂风暴雨和脚下滑腻的泥泞,一步一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前方咆哮汹涌的河流挪去。河水浑浊湍急,河床上密布滑腻的青苔和尖锐的岩石,每一步都惊险万分。

就在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块靠近激流中央的巨大黑色礁石,准备寻找下一步落脚的瞬间!

怀中的合欢铃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嗡——!”

不是微弱的嗡鸣,而是如同警钟被重重敲响的强烈震动!那股震荡甚至穿透了被雨水湿透的衣物,狠狠撞击在我的胸腔肋骨上!

与此同时,一股冰冷刺骨、粘稠如实质的杀意,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猛地从我身后左侧的雨幕深处直刺而来!

目标是——我的心脏!

太快了!比之前的追杀都要迅猛绝伦!

死亡的阴影瞬间扼住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接管了意识,左脚猛地发力狠蹬脚下溜滑的礁石边缘!整个人如同被鞭子抽动般,极其狼狈地向右前方扑倒!

“嗤啦——!”

一声利刃撕裂布帛的刺耳声音在身后响起!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额头,混杂着温热的液体流下。左肩后方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被撕裂开来!鲜血瞬间涌出,又被冰冷的雨水迅速稀释,在布满青苔的岩石上晕开一片惊心动魄的暗红。

剧烈的冲击让我失去平衡,身体重重砸向下方湍急的河水!

冰冷浑浊的激流瞬间淹没了我!巨大的冲击力和冰冷的窒息感同时袭来!肺部剧烈抽痛!视线一片黑暗!

“碧瑶——!”在沉入水底的前一刻,强烈的恐惧和守护欲让我用尽全力将怀中的合欢铃抱得更紧!仿佛这是支撑我浮起的唯一浮木!

冰冷的河水疯狂地灌入口鼻,视线被浑浊的黄浪淹没。肩膀的伤口在激流的冲刷下剧痛钻心,肺部如同被火灼烧。意识在窒息和冰寒的双重冲击下飞速模糊。

结束了吗?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时刻——

一股暖流!一股从心脏紧贴位置传来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如同投入冰湖的火种!

是碧瑶!是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在回应我!

那震动不止的合欢铃,在浑浊的水流中爆发出一片奇异的、柔和而坚韧的淡金色光晕!这光晕如同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气泡,瞬间将我口鼻附近的河水轻柔地排开少许!虽然依旧被水包裹,却奇迹般地获得了一丝微弱的呼吸空间!

“咳!咳!”求生的本能让我贪婪地吸入那一丝珍贵的空气!

就在这珍贵的喘息之机,视线所及,浑浊的水流中,上方似乎有一大片粗壮交错的枯树根须!不知是河岸崩塌的大树还是上游冲下的巨木!

生路!

被光晕保护着的呼吸空间稍纵即逝!我爆发出全身仅存的力量,如同垂死的鱼,拼命向上方那堆树根奋力蹬水扑去!

水流撕扯着伤口。肺部要爆炸!视线开始发黑。但求生的意志,以及掌心铃铛不断传来的、那微弱却带着无比急切的支撑感,驱动着我如同野兽般向前!

手指终于勾住了冰冷的、粗糙的树根!

水流的冲击力巨大,但终究没能将我再次冲走!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如同破败的风箱般剧烈喘息咳嗽,半个身体还浸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随着激流起伏不定。

劫后余生的巨大后怕几乎让我瘫软。

可就在这时!

一道冰冷粘稠的视线,再次如同附骨之蛆,死死盯上了我!

是那个追踪者!他还在!就在河对岸!

透过密集的雨幕和翻滚的浊浪,一道模糊的黑影静静地站在汹涌的河对岸,仿佛与阴雨天地融为一体。他并未再次出手,只是如同雕塑般矗立着,冰冷的视线穿透倾盆的暴雨,精准地落在我的身上,带着刻骨的杀意和一种猎人看待垂死猎物的嘲弄。

他没有离开,似乎也不急于立刻杀死我。那是一种戏谑的等待,像玩弄爪牙下的老鼠,要用这种持续的死亡压迫击垮我的意志,逼我自行崩溃!

雨水顺着头发、脸颊不断滑落,混着肩膀伤口溢出的血水,狼狈不堪地滴落在激流中。冰冷的河水拍打着下半身,每一次冲刷都带走大量体温。视线越来越模糊,肺部的灼痛和失血的眩晕感疯狂吞噬着意志。怀中合欢铃的震动变得越来越微弱,传递过来的那份支撑感如同风中残烛,几乎感觉不到了。

她已拼尽全力。现在,轮到我坚持到底。只差一步!

对岸黑暗中那双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像两根无形的毒针,深深扎在紧绷的神经末梢。持续的、赤裸裸的死亡凝视带来的精神压力,远胜于身体上的伤痛与冰冷!绝望如同沉重的淤泥,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人拖入窒息的水底……

“……就差一点……”

“……焚香谷…到了那里就……”

颤抖的低语几乎被暴雨声淹没。我用力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试图让自己更清醒。牙齿死死咬着下唇,用疼痛来对抗不断袭来的昏沉。

绝不能在对岸那冰冷的注视下崩溃!

挣扎着,耗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我拼死抓住了上方岸边的泥泞边缘!湿滑冰冷的泥浆沾满双手,冰冷的伤口在剧痛,每一次发力都如同耗尽了所有。但求生的意志在燃烧!

终于!

“呃啊——!”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我猛地借力,将冰冷僵硬、如同灌了铅的身体硬生生从湍急的河水中拖拽上岸!像一滩烂泥般重重摔在岸边的泥泞里!

再也无法支撑,剧痛和疲惫彻底击垮了神经。眼前一片黑暗,意识在即将滑向深渊的最后一刻,唯有一个念头如同刻在灵魂深处般清晰:

碧瑶…别怕…爬上岸了…离生路…更近一步了……

黑暗无边。挣扎在混沌意识的边缘,仿佛沉在幽深的海底,四周只有无尽的冰冷与沉重的压力。唯有时而传来的火灼般的痛(肩膀),时而刺骨的冰寒(浸泡的四肢),提醒着这具残破的身体还未彻底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几缕微弱的暖意,如同穿透深厚冰层的阳光,在黑暗中缓缓升起。

一股带着奇异温度的暖流,正非常非常细微、小心翼翼地在身体各处流淌。它像是微小的熨斗,极其缓慢地烫过被冻僵麻木的肢体、抚平了肩膀伤口的灼痛、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冰寒。这股暖流的源头,坚定而执着地,正来自紧贴在心口的位置。每一次心脏的搏动,似乎都带动着那微弱暖流的运转,一点一点,如同细水长流般,滋润着濒临枯竭的躯壳。

是合欢铃!是碧瑶!

她在用自己刚刚被幽月心兰果滋养补充起来的一点点魂力,源源不断地、细水长流地渡进我的身体,温养着这具破败不堪的躯壳!

“……你……”巨大的感动和心疼让喉咙发紧,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却无法发出声音。意念传递过去,带着哽咽的急切与深深的担忧,“别浪费…你的魂力…”

仿佛回应我的担忧,那暖流微微一滞,随即流淌得更加固执。一个极其清晰、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意念传递回来,微弱却充满力量:

“……不许动…听我的…”

像是一个努力板起面孔的小大人,强行命令一个不听话的病号。那种混杂着强硬命令、隐隐心疼和无比坚持的情绪,清晰地回荡在意识里。

眼角不知何时湿润了,混合着脸上干涸的泥水。这份无声的、笨拙的付出,远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力量。我在泥泞中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雨已经变小了,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

“听你的…都听你的…”我在心中低喃,不敢再抗拒她的“医治”。

目光艰难地扫过四周。这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湾滩涂,前方不远,一座高耸入云的赤褐色山峰巍峨矗立,如同巨大的屏障截断了视线。山石呈现出被烈火常年炙烤般的焦红赭色,寸草不生,与河滩边深绿色的湿冷林木形成极其突兀的对比。连空气中弥漫的水汽里,似乎都隐隐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干燥而灼热的硫磺气息!

那座山!地图描绘、老人口耳相传的独特地标在脑海中轰然点亮!

再翻过前方这座赭岩火山!

其后……便是焚香谷外围的边缘!

生路,就在眼前!

巨大的希望瞬间注入疲惫的身体!我猛地一撑双臂,强撑着身体想要坐起!

“嘶——!”剧烈的疼痛从肩膀和腿上同时传来!如同无数钢针猛地刺入!透支的身体仿佛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视线再次陷入模糊,身体晃了晃,险些再次栽倒。

然而,掌心中的合欢铃却在此时再次传来波动。不再是刚才渡入魂力的暖流,而是……

“铃…铃铃铃…铃铃…铃…”一声急促、连贯、带着奇异节奏感的细密铃声在心底响起!

不是现实的声音,是直达精神层面的波动!

这串铃音,轻快、迅捷、富有律动感,像一串跳跃在五线谱上的活泼音符,又像是在昏暗阴雨天里突然点亮的、无数上下跳跃的小小火苗!它完全迥异于以往的微弱叹息或者安抚的轻响,而是充满了一种毫不掩饰的——急切?催促?甚至…激励!

“……快起来!”一个无比清晰的、带着焦急和鼓舞情绪的声音直冲脑海,同时那串节奏感极强的铃音再次响起,“翻过去!我们就能安全了!快!”

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

那串充满希望和力量的奇异铃声,狠狠驱散了身体里残留的惰性与绝望!我仰头望向那座象征着避难所与希望的赭红之山,狠狠咽下喉咙里的血腥气,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意志都凝成一股绳索,拖拽着这具被冰、火、血、泥反复洗劫过的身体,一点一点,从泥泞的地面上挣扎而起!

痛吗?

痛!全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

累吗?

累!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休息!

但不行!

绝不能倒下!因为有人拼命在叫你起来!

一步。肩膀的伤口再次渗出血迹,染红了破旧的布料。

两步。被冰冷的河水泡得肿胀麻木的双脚仿佛踩在针尖上。

三步。肺部的灼热感如同炭火在燃烧。

每一步,都伴随着怀中合欢铃发出的一串更加急促、更加鼓舞人心的奇特响动!像激昂的鼓点!像冲锋的号角!更像一个站在终点线为我拼命呐喊助威的灵魂!

“铃铃铃…铃!铃!铃!…”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

“……上去!你可以!”

“……我们……一起!”

她的声音和那串独特的“激励之音”交织着,彻底点燃了心底那股不灭的火焰!汗水混杂着泥水从额头滑落,视线被蛰得生疼,模糊不堪。我只是死死盯着前方那片炽热赭色的岩壁,向上!向上!踩住每一个可能借力的岩缝,扣住每一处可以攀援的凸起!

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又凭着那股意念爬起了多少次!

当最后一步耗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手掌终于重重拍在赭红色火山口边缘滚烫的岩石上时——

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

空气变得异常干燥、灼热,带着浓烈的硫磺味道和一种奇特的、仿佛被烈焰日夜炙烤过的岩石气息。放眼望去,前方竟是一片巨大的、向远方延伸的赤褐色乱石峡谷地带,地表布满了干裂的缝隙,隐隐有白色热气蒸腾而起!天空都似乎被这灼热的气息映照成一种奇异的红褐色。

这里!就是赭石山的另一侧!

就是……焚香谷影响范围的外围!

就在脚步踏上这片灼热土地的一瞬间——

一种无形的枷锁,仿佛被无形的烈焰熔断!

一直死死缠绕在灵魂深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那股冰冷刺骨的阴魂锁定追踪感……

骤然消失了!

如同被阳光驱散的阴影,如同被沸水融化的积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巨大的反差让人几乎站立不稳!我猛地一个踉跄,喘着粗气,用手撑着滚烫的岩石稳住身体,惊疑不定地感受着那份轻松——一种从灵魂层面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近乎虚脱的空旷感!

“……成功了?”巨大的欣喜和难以置信让我失声低语,下意识地握紧胸前的合欢铃。

回应我的,不再是那种激昂的、激励的连续铃声。

一个更加强烈的精神冲击,带着毫无保留的、狂喜到极致的剧烈波动,如同汹涌的海啸般撞入了我的意识之海!那波动甚至让合欢铃本身都剧烈地震颤起来,铃音在现实中第一次发出了清晰而连贯的三声清响,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回响在这片灼热而古怪的峡谷上空!

“铃铃铃!”

“………………太好了!!!!”

“………………甩掉了!!!!”

“………………我们……做到了!!!”

意念清晰得如同呐喊!充满了孩子般纯粹的、脱离樊笼重获自由的巨大快乐!那团原本因渡出魂力而变得极其黯淡的碧绿色光晕,此刻在铃壁上如同被注入了无尽活力,欢快地跳跃、波动着,散发出勃勃生机!

这份劫后余生的喜悦是如此强烈而纯粹,瞬间冲垮了所有疲惫!

“哈哈!哈哈哈!”我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扯动了伤口,痛得龇牙咧嘴,眼泪都被挤了出来,却又忍不住继续笑着,胸膛剧烈起伏,在这片硫磺气息弥漫的赤红岩石峡谷中显得无比突兀却又无比畅快!

将合欢铃小心捧出怀,不再隐藏。迎着前方灼热的空气,我高高举起它,对着那跳跃的、欢快的碧绿色光晕大笑喊道:

“看!碧瑶!我们自由了!!”

日光刺破低沉的云层,艰难地洒落在这片被赤褐色岩石统治的土地上,将蒸腾的地气晕染出金色的光边。

滚烫!难以形容的滚烫!

脚下的赭红色岩石仿佛刚从熔炉里捞出来,烫得人无法立足!透过破旧草鞋鞋底的缝隙,那股灼热感如同钢针般刺上来。仅仅走了几步,脚底已经一片火辣辣!空气中的灼热几乎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一口滚烫的沙粒,灼烧着喉咙和气管。浓烈的硫磺味混合着岩石被炙烤到极致的焦糊味,浓得化不开,直冲鼻腔,熏得人头昏脑胀。

汗水?在这灼热干燥的地狱里,刚渗出来的瞬间就被蒸发殆尽,只在皮肤上留下一层薄薄的白色盐渍,黏腻得难受。

“……好…好热…”我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意念传递给铃铛中的碧瑶,“…焚香谷外围…果然…霸道…”

怀中的合欢铃微微震动了一下,传递过来一个极其虚弱的意念,带着明显的不适:

“…难受…像在火炉…里烤…”

那团好不容易活跃起来的碧绿色魂光此刻也显得萎靡不振,光芒极度黯淡,如同被烈日炙烤下濒临干枯的幼苗。空气中弥漫的纯阳至烈之气,对于魂体而言,无异于致命的毒雾!它们像无数细小的、无形的火焰,持续不断地烧灼着、消耗着她本就脆弱的存在基础!

保护!必须立刻保护她!我毫不犹豫地将合欢铃重新紧紧贴在胸前衣襟最里层,试图用自己身体尽可能隔绝外界那灼人的气息。

就在这时!

就在我忍着脚底的灼痛,准备咬牙继续朝着那片乱石峡谷稍深处,希望能找到一丝阴影遮蔽处时——

右侧前方约数十丈外,一座被赤褐乱石堆簇拥的、不起眼的半坍塌巨岩之后——

一个身影,如同从岩石的暗影中直接融化出来般,无声无息地出现。

一身样式奇特的黑袍,肩膀、胸口、下摆边缘缀着深红色的火焰与流云纹饰。身形修长,静静伫立,仿佛亘古以来就立在那里。

他的视线,并未落在我这个狼狈不堪的闯入者身上。

那双眼睛——

那双沉静如同幽潭、疲惫刻入骨髓、此刻却死死锁定在我紧捂胸口的双手位置的眼睛!

那双瞬间掀起惊涛骇浪、难以置信、刻骨痛苦、茫然惊愕、疯狂暗涌…无数无法言说复杂情绪交迭冲击的猩红眼眸!

他死死盯着!

仿佛要透过我的衣衫,死死钉住我藏在最里面的东西!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风声、热浪蒸发的声音、远处隐约的怪鸟鸣叫……一切都被屏蔽!

只剩下那隔着滚烫空气投射而来的、如同实质般冰冷的、狂乱的视线!

焚香谷的气息如潮水般压制着鬼王宗的追踪,也如烈焰般灼烧着碧瑶的残魂。而我,就在这片炼狱般的峡谷中,与那双在无数梦中描摹过千万遍的猩红眼眸不期而遇。

……张小凡?!

不,十年之后,他是——

鬼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