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山路,三日跋涉。强盗的喧嚣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愈发茂密的原始森林和此起彼伏的兽吼。对断岳而言,这反而是好消息。矫健的野兔、肥硕的山雉,在他手中那把简陋的短刀下,轻易化作篝火上的美味。他吃得很快,动作精准而高效,如同在完成一项任务。只是每次,总会刻意留下一部分烤得焦香的肉块,放在篝火旁的石头上,任凭油脂冷却凝固。
身后的密林深处,总有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窸窣声,如同潜行的影子。断岳从未回头,也从未驱赶。那影子如同跗骨之蛆,又似一缕执拗的幽魂,不远不近地缀着,在断岳刻意留下的食物旁短暂停留,然后消失。
直到深入莽莽群山腹地。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虬结的藤蔓如同巨蟒垂落,空气湿冷粘稠,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气息和一种原始的压迫感。脚下的路早已消失,只有兽径在密不透风的植被中艰难延伸。
断岳在一处相对开阔的、布满枯败落叶的林间空地停下脚步。他没有生火,只是静静站着,目光投向身后那片尤其浓密、枝干扭曲如鬼爪的枯树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死寂的冰冷,清晰地回荡在潮湿的空气里:
“跟了这么多天,该出来了吧。”
死寂。
只有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几息之后。
“咔哒…咔哒…”
枯树林深处,传来极其轻微的、仿佛有人在小心翼翼掰断细小枯枝的声音。接着,是更清晰的、踩碎腐朽落叶的沙沙声。
一个瘦小得几乎能被阴影吞噬的身影,从一株巨大的、半边已经碳化的枯树后,极其缓慢地挪了出来。
满身都是细密的划痕,如同被荆棘反复鞭笞过。一件由无数破布碎块勉强缝补成的“衣服”挂在身上,宽大得像个口袋,露出瘦骨嶙峋的胳膊和小腿。脚上一双破烂的草鞋,鞋底几乎磨穿,脚趾冻得青紫。头发乱糟糟地粘着枯叶和泥土,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异常明亮、却又带着浓重怯懦和疲惫的眼睛。看身形,不过十二三岁,却透着一股被生活过早蹂躏过的沧桑。
是那个山匪窝里,唯一没逃走的“小尾巴”。
断岳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同深潭,不起波澜。不管这孩子有多狼狈可怜,他毕竟是从那个匪窝里跟出来的。同情心,早在水缸缝隙里目睹爹娘惨死的那一刻,就被冻结了。
那少年被他冰冷的目光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仿佛想把自己缩进那件破布里。他嘴唇哆嗦着,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山野口音:
“我…我叫麻风…他们…他们都这么叫我…”他顿了顿,鼓起莫大的勇气,抬起脏污的小脸,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却又无比脆弱的光芒,“我…我不想当强盗!我想当大侠!像…像戏文里说的那样…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他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哭腔和急切的辩解:“我爹娘…几年前…为了让我能活命…把我…把我送给了山里的‘疤爷’(指那独眼壮汉)…他们说…只有跟着他们…才能有口饭吃…才不会被饿死…才不会被别的山贼抓去吃了…”巨大的屈辱和痛苦让他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这几年…我就只吃了他们的剩饭…他们抢来的东西…那些金银珠宝…那些…那些害人的勾当…我…我一点都没碰过!真的!我发誓!”
他想成为一个大侠,却被父母亲手送进了强盗窝。为了活下去,成了强盗眼中的“累赘”,一个只能捡食残羹冷炙的“麻烦的风”。
断岳沉默地看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颊,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天真的、想要与过往彻底割裂的急切。单纯?还是愚蠢?
“你不接受,”断岳的声音响起,依旧平静,却像冰冷的刀锋,轻易剖开了少年脆弱的辩解,“不代表那些东西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你吃他们的饭,穿他们的衣,活在他们用抢掠和杀戮撑起的窝棚里。这,就是你的过去。”
麻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断岳看着他,那瘦小、倔强、又带着深深自卑的身影,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与当年那个蜷缩在水缸里、满眼恐惧与仇恨的自己,有了一丝模糊的重叠。被给予,被利用,被命运粗暴地塞进一个充满血腥的壳里。
“而且,”断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残酷的锋芒,“谁说过强盗不能当大侠了?”
麻风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
“什么时候,”断岳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少年脸上,“强盗和大侠这两个东西,又有冲突了?”
他向前踏了一步,无形的压力让麻风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冷的树干。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断岳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少年心上,“不能否定自己的过去。那是懦夫的行为。真正的强者,是看清它,背负它,然后——用它,去斩断你想斩断的枷锁,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林间的风似乎都停滞了。麻风呆呆地看着断岳,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茫然、痛苦、挣扎…最终,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火焰,如同在灰烬中重新燃起的火星,悄然亮起。他用力地、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挺直了瘦小的脊梁,尽管那脊梁依旧单薄得可怜。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不是明白了所有道理,而是抓住了那唯一一根指向“可能”的稻草。
断岳看着少年眼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的火光,沉默了片刻。那眼神,像极了当年赤面阎罗在万卷楼昏暗光线下,第一次审视自己这个“小贼”时的样子。浑浊,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某种可能的赌注?
“你……”断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漠,“跟着我吧。”
麻风猛地睁大了眼睛,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脸上的怯懦和污垢,他张着嘴,似乎想欢呼,却又死死忍住,只是用力地点着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叫什么名字?”断岳又问。
“麻…麻风…”少年小声重复。
“麻烦的风?”断岳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扫过他破洞的草鞋和褴褛的衣衫,“被当成累赘了么……”
他不再看少年,转身,朝着更深的密林走去,只留下一句平淡却如同烙印般的话语:
“以后,叫‘长风’。”
长风!不再是麻烦的风,而是长风破浪的风!
少年——不,长风——愣在原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的火焰骤然炽烈起来!他顾不上脚底的疼痛和满身的疲惫,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紧紧跟在那个素色身影几步之后,如同终于找到了方向的雏鸟。
断岳的脚步沉稳依旧。他没有回头,但神识如同无形的蛛网,早已捕捉到身后那缕微弱的、却不再躲藏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前方幽暗潮湿的密林深处,那原本此起彼伏、昭示着旺盛生机的兽吼鸟鸣,竟在短短几个呼吸间,诡异地、彻底地消失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这片森林的咽喉!
死寂!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连风都停了。只剩下湿冷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断岳的脚步,第一次,真正地停了下来。他微微侧头,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刺向那片骤然陷入死寂的、更加幽暗的林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