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简陋行军床上的凌缙,他紧闭双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完美扮演着深度昏迷的假象。
脆弱,是他此刻最直观的标签。然而,在那被圣律敕封、布满淡金色法则光膜的破碎神魂最深处,掌道至尊的意志却如蛰伏于万年玄冰下的熔岩,冰冷而炽热地运转着,警惕着外界每一丝风吹草动。
护士小杨的脚步声带着迟疑靠近。这个失去唯一至亲、浑身伤痕累累的少年,激起了她心底最柔软的恻隐。她轻叹一声,目光落在凌缙毫无生气的脸上,最终定格在他枕边那个小小的、洗得发白、沾满泥污和暗红血渍的旧布包上——那是他被抬进来时,身上仅存的物品。
布包的拉链开着一个小口,几张被雨水泡得发软的零钱和一张塑封照片的一角隐约可见。小杨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蝶翼,小心翼翼地将那露出的照片一角轻轻塞回布包内,试图拉好那小小的拉链,让这承载着少年最后念想的遗物显得完整些。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面,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母性温柔。
就在这触碰的瞬间——
“呜……”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毫无征兆地从凌缙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声音细若游丝,几乎被帐篷内嘈杂的背景音淹没,却无比清晰地刺入了小杨的耳膜。
小杨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猛地低头,惊愕地看向凌缙。
只见少年紧闭的眼睫如同风中残蝶的翅膀,剧烈地、无助地颤抖起来。苍白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某个名字。一滴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紧闭的眼睑,沿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缓缓滚落,留下一条清晰而冰冷的水痕,最终消失在鬓角的阴影里。
“奶……奶……”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和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呓语,终于从他干涩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微弱得像一声叹息,却蕴含着足以击穿灵魂的绝望深渊。
这痛苦,并非纯粹的伪装。当护士指尖触碰到那承载着奶奶最后痕迹的布包时,那被凌缙以钢铁意志强行冰封的、属于十五岁少年“凌缙”的滔天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精心构筑的冷漠堤坝!奶奶掌心残留的温暖、背着她逃命时那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重量、怀中气息消散时那刺骨的冰冷……所有被压抑的情感碎片,化作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击着他濒临破碎的心防。
识海中,掌道至尊的意志发出无声的咆哮,如同定海神针般死死拖住这失控的情感漩涡,不让其彻底吞噬理智。他必须利用这真实的痛苦!这是最完美的掩护,也是他接近布包、拿回身份锚点的唯一机会!
“孩子?孩子!你醒了?能听见我说话吗?”小杨的声音充满了惊喜与揪心的担忧,她立刻俯下身,凑近凌缙的脸庞,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别怕,别怕,你在医院,安全了……”
凌缙的眼皮艰难地、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缝隙。
眼神空洞、迷茫,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仿佛刚从最深沉的炼狱中挣脱,找不到任何现实的焦点。他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护士,视线却又似乎穿透了她,落在某个遥不可及的虚空。嘴唇蠕动着,只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
“水……”
“冷……”
他又挤出两个破碎的词,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着朽木。
“水?好!好!你等等,马上就来!”小杨的注意力完全被凌缙“苏醒”的迹象和那令人心碎的悲痛所攫取,她连忙起身,快步走向旁边的简易推车倒水。
就在她转身倒水、视线移开的这致命瞬间!
凌缙那看似虚弱无力、搭在毛毯外的右手,手指极其轻微、却又快如闪电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如同拥有独立生命的灵蛇,精准地勾住了枕边旧布包一角那小小的金属拉链环!借着身体因“痛苦”而本能般微微侧翻的惯性,手腕以一个极其自然、难以察觉的微小角度猛地一带!
“哧啦——”
一声细微到几乎被帐篷杂音掩盖的布料摩擦声。
那个小小的旧布包,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滑落行军床的边缘,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凌缙身体与冰冷金属床架形成的狭窄阴影缝隙里!位置刁钻而隐蔽,若非刻意俯身低头搜寻,绝无可能发现!
整个过程在电光石火间完成,快得超越了人类视觉的捕捉极限,更完美地融入了凌缙“苏醒”时痛苦扭动的自然动作之中。当小杨端着温水杯转过身时,看到的只是少年依旧茫然痛苦的脸庞,以及他搭在毛毯外、微微颤抖的右手。
“来,慢慢喝点水。”小杨小心翼翼地扶起凌缙一点,将水杯凑到他唇边。凌缙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顺从地小口啜饮着温水,眼神依旧空洞地穿透帐篷顶棚,仿佛沉溺在另一个绝望的世界。然而,他的全部心神,已经牢牢锁定在身体侧方阴影里的那个布包上。那里面,有回家的车票,有爷爷奶奶和他笑容定格的照片——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凌缙”这个凡俗身份的锚点,也是他复仇之路的起点。
“感觉怎么样?身上哪里特别疼吗?”小杨轻声询问,目光充满关切地观察着凌缙的状态。
凌缙只是茫然地摇头,眼神依旧没有焦点。他用尽力气,才将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点点,颤抖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指向自己心脏的位置。嘴唇无声地开合,更多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浸湿了鬓角。
小杨的心瞬间被这无声的控诉揉碎了。她完全理解了,这撕心裂肺的痛楚,源于心伤,远非肉体创伤可比。她紧紧握住凌缙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好孩子,我知道,我知道……奶奶她……”话未说完,她自己先哽咽了,只是更紧地握住他的手,“先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引擎的轰鸣如同死神的号角,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帐篷外压抑的雨幕!急促、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帐篷帘子被粗暴地掀开,一股裹挟着雨水、硝烟和金属冰冷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入!温度骤降!
“设备到位!秦部长命令,立即对目标‘015’实施谛听III型扫描!”一个穿着天玄部标志性深灰色制式作战服、气息精悍冷冽的男子堵在门口,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身后,两名身穿白色防护服的技术人员,正神情凝重、小心翼翼地推着一个覆盖着厚重防尘布、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精密仪器进入帐篷!那仪器约半人高,轮廓棱角分明,如同沉默的钢铁怪兽。
仪器甫一进入,帐篷内原本就浑浊的空气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死水,光线诡异地扭曲了一瞬!一股极其微弱、却让凌缙神魂核心那点七彩星芒瞬间爆发出强烈排斥与警告信号的诡异能量波动,如同无形的毒蛇吐信,瞬间扩散开来!冰冷的触感直抵灵魂深处——正是那台致命的“谛听III型”便携式灵能共振扫描与生命场域分析仪!
凌缙的心猛地沉入无尽冰海!太快了!秦志勇的行动简直就是追魂索命!
布包虽已得手,但人尚在网中!
“现在?可是这孩子刚醒,状态非常差,情绪还不稳定……”小杨看着凌缙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双空洞绝望、泪流不止的眼睛,出于医护本能和同情,下意识地试图阻拦。
“这是命令!不容置疑!秦部长就在外面等候结果!”天玄部队员语气强硬如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他一个眼神,技术人员立刻将沉重的仪器推到凌缙床边,动作麻利地开始连接粗大的电源线和密密麻麻的数据管线,冰冷的指示灯在防尘布下隐约闪烁。
帐篷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其他伤员的呻吟声也仿佛被这股无形的压力掐灭,只剩下仪器连接时发出的轻微“咔哒”声和每个人沉重的呼吸。
凌缙躺在行军床上,在外人眼中,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淌过脸颊,脆弱得如同暴风雨中的残烛。然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死寂的战场。暴露的风险近在咫尺!扫描一旦启动,星尘的存在和被圣力敕封的神魂裂痕,就如同黑夜中的烈日,极有可能被这台来自现代科技的地狱使者彻底曝光!
强行反抗?以这具油尽灯枯的凡躯和勉强粘合的神魂,无异于自取灭亡!继续伪装?在“谛听III型”的穿透性扫描下,无异于一场豪赌!胜算渺茫!
就在这千钧一发、技术人员即将掀开仪器防尘布的刹那!
秦志勇那沉稳、厚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跳上的脚步声,再次从帐篷外传来。他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岳般出现在门口,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阴沉,仿佛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手中紧紧捏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纸张边缘似乎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报告。
“部长!”天玄部队员和技术人员立刻肃立,如同标枪。
秦志勇没有立刻回应。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先是在凌缙身上停留了数秒,目光如同冰冷的手术刀,试图从少年那绝望痛苦、泪水横流的脸上,剖析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随即,他的视线重重地落回手中那份报告上,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棘手、甚至颠覆认知的结论。
“甘露泉那边的初步高敏谱分析报告出来了。”秦志勇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像是在对虚空宣告,又像是在对帐篷内核心人员下达判决,“能量残留特征……指向性明确得惊人!排除自然逸散模型!排除高强度战斗余波覆盖效应!确认存在——引导痕迹!高度精密、近乎完美的能量操控!”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铁板上,“痕迹活性峰值……锁定在大战爆发的核心时间窗口!就在圣律显化的前后!”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带着锐利和审视,再次狠狠刺向行军床上那个看似不堪一击的少年——凌缙。
那份报告上的冰冷结论,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引导痕迹”、“精密操控”、“时间窗口高度吻合”……所有矛头,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了甘露泉畔!
“开始扫描!”秦志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冷酷,“目标——015!启动穿透模式!细胞器层面、生物电微场、灵能粒子逸散轨迹……给我扫!一丝一毫的异常都不能放过!”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凌缙从肉体到灵魂彻底解剖,“我要知道,甘露泉边上……到底藏着什么鬼!那个‘第三方’……究竟是谁!”
随着秦志勇的命令,技术人员猛地掀开仪器的防尘布!“谛听III型”露出了它狰狞的真容——冰冷的金属外壳,复杂的能量导管,密集的传感器阵列。低沉的嗡鸣启动声如同野兽的咆哮响起,幽蓝色的指示灯如同恶魔之眼般次第点亮!一道肉眼完全无法捕捉、却让凌缙神魂感到强烈刺痛和本能排斥的无形扫描波束,如同来自深渊的凝视,瞬间成型,带着解析一切、窥探一切的无情意志,如同巨大的探照灯光柱,缓缓地、无可阻挡地笼罩向行军床上那具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年躯体!
冰冷的扫描波束如同无形的潮水,带着解析万物、窥探本源的无上权柄,瞬间将凌缙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身裸体地暴露在绝对零度的真空与足以焚毁灵魂的强光之下,每一寸血肉的结构、每一个细胞的活动、每一缕最微弱的气息流转、甚至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都将在这代表天玄部最高科技力量的窥探下,无所遁形!
暴露的危机,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带着万钧之力,轰然斩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然而……
令人窒息的扫描过程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仪器的嗡鸣低沉而稳定,幽蓝的光芒在凌缙身上规律地扫过。技术人员紧盯着屏幕上瀑布般刷新的复杂数据和不断构建的三维模型,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操作,神情专注而凝重。
秦志勇如同石雕般站在床边,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也锁定着床上那个依旧在“恐惧”颤抖、无声流泪的少年,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终于,仪器的嗡鸣声缓缓降低,幽蓝的指示灯熄灭。主屏幕上的数据流趋于平稳,最终定格。
技术人员仔细核对着最终的分析图谱和能量场模型,眉头微蹙,反复确认了几遍,才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又混杂着些许困惑的表情,向秦志勇汇报道:
“部长,扫描分析完毕。目标‘015’生命体征数据与外部伤情评估吻合,内腑轻微渗血,骨骼肌肉损伤明确,存在严重应激反应和神经衰弱迹象,符合重度创伤后状态。关键点在于……”他顿了顿,指着屏幕上几条平直的基线,“灵能粒子逸散水平:零!生物电微场波动:完全符合健康人类青少年重伤应激模型,无任何异常频段或增幅!细胞器层面能量活性:处于生理性低谷,无外源性高能粒子残留或异常代谢标记!”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床上脆弱不堪的凌缙,又看向秦志勇,语气带着结论性的无奈:“扫描结果显示,他身上没有检测到一丝一毫的能量残留或异常波动。和之前那些被战斗能量冲击波意外抛飞到外围山林的普通游客……结果完全一致。纯粹的非涉灵者,普通重伤员。”
帐篷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凌缙低微的啜泣声和帐篷外的雨声格外清晰。
小杨明显松了口气,看向凌缙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秦志勇的脸色却依旧阴沉如水,没有丝毫放松。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再次扫过凌缙泪痕交错的脸,又死死盯住那份甘露泉的报告,最后落回“谛听III型”冰冷的屏幕上。报告上那刺眼的“人为引导”结论,与眼前屏幕上的数据形成了尖锐的矛盾!
“干净……太干净了……”秦志勇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是在咀嚼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悖论,“甘露泉的能量残留指向性明确,时间窗口精准锁定……最后出现在那里的人,可这些人却‘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再次刮过凌缙,“这不合理。”
他沉默了几秒,帐篷内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最终,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目光从凌缙身上移开,转向技术人员和那名天玄部队员,命令道:
“记录归档。目标‘015’扫描结果,列为非涉灵者,按普通幸存者流程处理。”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但那份深沉的疑虑并未消散,“通知地方民政和医疗转运,尽快安排他离开这里。我们去看下一个目标。”
说完,秦志勇不再看凌缙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帐篷,带起一股冷风。技术人员和天玄部队员也迅速收拾仪器,紧随其后离开。
帐篷内,沉重的压力仿佛随着他们的离开而消散了一些。小杨连忙上前,再次握住凌缙冰凉的手,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检查做完了,没事了孩子,别怕了……”
凌缙依旧闭着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身体微微颤抖,仿佛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惊吓”中。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刚才那如同置身熔炉的扫描下,识海深处的七彩星芒在圣律敕封的金色光膜包裹下,是何等艰难地模拟着最彻底的“死寂”状态,才骗过了那台冰冷的机器。
危机,暂时解除。
但秦志勇那最后一句“这不合理”和冰冷的审视,如同毒刺,深深扎入凌缙心中。他知道,自己并未真正摆脱怀疑。离开这里,迫在眉睫。
他微微侧头,脸颊在粗糙的枕头上蹭了蹭,仿佛是无意识的动作。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身体与冰冷床架缝隙里,那个静静躺着的、沾着泥污和血渍的旧布包。布包的一角,那张塑封照片里奶奶慈祥的笑容,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榕江……爷爷……家……
“我要回家——!”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微光,瞬间点燃了他神魂深处冰冷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