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前尘往事(下)

战火重燃后,大到朝廷的衮衮诸公,王室宗亲,小到黎民百姓和贩夫走卒,无不称赞叫好。

经过灭金之战,整个南朝信心高涨,仿佛百年积弱一扫而空。朝堂上再也没有主和派的生存空间了,满朝文武半数以上通通主战。

朝廷抄发的邸报和布告通力宣扬,名宿大儒们纷纷站出来发声支持。这些彻底点燃了民众的情绪,街头巷尾每日都有人高喊收复失地,还于旧都。

这场战争是蒙国始料未及的,他们甚至没有任何布防,这导致南朝大军一路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战争一开始就捷报频传,不出三个月就克复了大半个中原,一时间举国欢庆。永穆帝亲祭宗庙,大赦天下。

期间孟龚与永穆帝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被罚闭门思过。至此两个志同道合的人,分道扬镳。

当年十月大军一举攻下汴京,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永穆帝连发数道圣旨嘉奖前线,并催促大军再接再厉,匡复河山。

于是军中主帅按战略所定,分兵攻取洛川,以图关中。可冬日严寒,准备不足,将士没有足够的棉衣。而且战线又拉的太长,粮草军械难以供应,所以在河洛吃了场败仗。

蒙国主帅见南朝分兵,把握时机,将其逐个击破。又在南朝败军溃退的路线上预先设伏,经此一役,南朝蓄养多年精锐损失殆尽,之前取得的战果也全部吐出。

胜利者不受批评的享有着一切,而失败者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当败讯传来时,那些翘首以盼,等着夫婿父兄凯旋的人们肝肠寸断,整日以泪洗面。渡江南回者十不存一。

所有的喧嚣都偃旗息鼓了,南国一夜之间回到了灭金之战前,到处是一片惨淡。

事实证明了孟恭的正确,让本就身负多谋善断的之名他成了人们口中的经天纬地的贤才。

而另一位主人公大家没法公开指摘,可但挡不住百姓公卿私下里议论,原本英明神武的永穆帝成了市井街坊口中的昏庸无能之辈。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露面。孟恭闭门谢客,永穆帝则躲在深宫禁苑。

大家都懂,君臣离心,这两人已渐行渐远了。

在那之后,孟恭是委任就去,予差就办。逢年过节时该上的贺表仪礼,遵循臣节是一样也没少过。永穆帝亦是如此,赏赐官员时从来也没有漏过孟恭,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十余年里,永穆帝渐渐荒殆朝政,沉溺于酒色,日日饮宴宿醉。在宫中豢养伶人女乐尚显不足,还要从勾栏瓦舍召幸舞女。

而孟恭则扮演了南朝的救火先锋,整军经武,努力地修补着南朝糜烂的边疆。如果一切,就这样保持不变,大家是乐于接受的。

可后来的发生的事却让大家雾里看花,十分迷茫。年近半百的孟恭突然八百里加急给皇帝上了秘折。当朝野上下还在猜测内容时,御史孙子珍却拿出了一封孟恭通敌的书信。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士林都知道孟龚是有名的行书大家,他的笔迹一般人是模仿不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鉴定环节了,在朝之人个个饱读诗书,游云惊龙写得一手好字的大有人在。况且本朝文人墨客收藏文玩字画成风,不少人都是此道的行家里手。

但这事太过机密,须得慎重。于是永穆帝从文臣,学子和勋贵中各选了一人。最后又添上了在临安押行干了三十年的金朝奉,组成班子去鉴定查证此事。

宫中兰台把存放的孟恭往日奏折和贺表全部调出。皇城司把孟恭在京的小院也给查抄了,将他的书房搬了底掉,把素日里写的那些文墨箴言,便纸笺条全一股脑的拿走了。而黑衣内宦田丰则持了御令,领着禁军一一登门拜访孟龚所谓的门生故旧,查抄索要往来信件。最后把这些带有孟恭昔日笔迹的东西整理好后,交由那些负责鉴定的人。

在紧锣密鼓三日后,鉴定小组走出了宫墙,没有任何结论,每个人都是缄口不言。

那名在临安做了三十年,培养门人弟子无数的押行祖师爷,默默收拾行囊,回乡养老。

勋贵中的老侯爷和朝臣则闭门不出,连身边人都不见,任谁也无法探听消息。

最后是那名国监学子忍受不了亲朋好友日日逼问的压力,在酩酊大醉之后泪流满面的说出了答案:“孟公怎可如此,老贼怎敢如此,天愚世人…”诸如此类的话语。

这下朝野之间彻底炸锅,还在观望的群臣在沉默中爆发,纷纷上书弹劾孟龚。孙子珍一马当先,罗列了孟龚五桩大罪,二十余条小罪。洋洋洒洒的几万字,话里话外都指责孟恭无能误国,大奸似忠,祸国殃民。

孟恭一夜之间成了过街老鼠,大家唯恐避之不及。门人故旧纷纷割席断交,以明心志。当然也有不少的质疑之声,很多德高望重的老臣相信他的人品,为他上书辩解。

他的弟子国子监少府张显更是义愤填膺上书求见,为其喊冤不平。他在宫苑前以头叩门,声泪俱下地陈情,直至鲜血淋漓,昏死过去。

张显刚正耿直,素有清明,是大家心目中的瑾玉,道德完人。他的作为,让很多官员停下脚步,冷静下来,反思对错。就像往热锅里倒上一盆沃雪,把争论不休的热度降下不少。而孙子珍一干人等除了那封书信,也拿不出更多证据,此事就这么僵持了下去。

这一切直到闻名天下的柳大才子入京。他虽然于政务科考不通,诗词歌赋,笔墨丹青却俱是高手。更是公认的书法大家,当世之人无出其右。

永穆帝赐宴相召,让他鉴定真伪。柳涵是个慎重之人,不仅重新比对了那些档案书信,还请求穆帝找来当世行书高手的手迹一一核对,企图发现蛛丝马迹,结果一无所获。

他再三检查了那封“通敌的书信”,这一切都对的上,无论形还是意,亦或是笔锋走势都说明这确系孟龚所书。

天下间能伪造出此等水平的,包括他在内恐怕不超过三人,而且还得改变自己的书写习惯,需要苦练数月才有可能做到。

对刚过不惑之年的柳涵来说,孟恭是他的前辈,是钦慕已久的偶像,灭金之后更成了他心目中的信仰。当通敌之说传来时,柳涵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崩塌了,痛彻心扉。

他苦苦的寻找破绽,寻找那一丝可能性。翻来覆去之后。纸张没有问题,墨也是常用的上好徽墨。

他忽然闪过一丝灵光,这些竖划都有些虚淡质柔,似乎是找到了关键。

但很快他就泼了一盆冷水,他想到了两种可能可以解释。素日里的那些传世佳作都是在闲情逸趣养精蓄锐的状态下完成的,若是人忙于日常俗物,手酸肘痛,精神疲倦之下,字体虽不至于乱了行意,却会有所虚浮。另一种解释就是笔的材质和新旧,前沿阵地不可能像临安这么养尊处优,出现这种纤细如毫的差异太正常不过。

于是他用各种材质且新旧不一的毛笔抄写了三十遍佛门静心咒,印证了他的猜测。

孟恭完了,这疑点小若麦芒,不足以为孟恭开脱。柳涵内心生出一丝无力,他尽可能客观地将自己的结论告诉了永穆帝与公卿大臣。

哗然之下,永穆帝表示了痛心疾首。以虽无显迹,意欲之的罪名将孟恭圈禁在家。

孟恭累了,真的累了,他为了这个国家苦心孤诣了大半生,这一下抽走了他全部的精气神。

也许上表,请辞,归去,是他最好的结局。

军中士林仍有不少人坚信孟恭冤枉,所以永穆帝没有把事做绝,放他归去。

孟恭行军半生,战甲下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羸弱不堪。心念猝然崩塌之下,三个月之后便与世长辞了。

此事虽无最终定论,但也算告一段落,许多人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