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租界暗影

黄浦江的晨雾还未散尽,张小满站在悦宾旅馆二楼的木窗前,指尖抵着窗棂上的裂纹。

这是他到上海的第三日,身上的蓝布学生装比东北的粗布衣裳软和许多,却让他总想起去年冬天在热河,被鬼子子弹洞穿的那件灰棉袄——同样是新换的衣裳,同样裹着要人命的紧张。

“小先生,楼下有您的茶。“老板娘端着铜茶盘推门进来,蓝布围裙洗得发白,袖管沾着星点面粉。

她放下茶盏时,拇指在托盘边缘轻叩三下,这是昨夜林掌柜教他的暗号。

张小满垂眼去看茶盏,青瓷底沉着张字条,墨迹未干:“明日午后,霞飞路见她。“

老板娘的手在收茶盘时顿了顿,指腹擦过他袖口翘起的线头:“这料子薄,晚上得加件夹袄。“她的声音像煮了半宿的银耳羹,绵软里裹着热乎气。

张小满忽然想起沈阳巷口卖糖粥的王婶,也是这样边盛粥边絮叨。

可王婶的糖粥摊早被鬼子的坦克碾平了,眼前这双手,此刻正把字条压进他掌心。

第二日清晨,霞飞路的梧桐叶在晨风中簌簌响。

张小满把字条折成小方块塞进袜筒,出门时故意踩过积水——水洼里映出个穿灰布衫的男人,帽檐压得低,正蹲在对面烟摊前摸烟盒。

他数着脚步走到第三个路口,右转进弄堂,又在第四个门廊下突然停步——身后的脚步声没断,像条甩不脱的影子。

咖啡馆的玻璃门“吱呀“一声,咖啡豆的焦香裹着冷气扑过来。

张小满挑了靠窗的木桌,椅背抵着墙,能把街道全景收进眼底。

他装模作样翻着报纸,眼角余光却钉在玻璃上:灰布衫男人在街对面的报摊前晃,手指无意识敲着裤缝——那是特务摸枪套的习惯。

“先生,要杯蓝山?“女招待的银托盘叮当作响。

张小满喉结动了动,想起林掌柜塞给他的糖火烧。

他摸出枚铜元:“来杯淡的。“咖啡端上来时,他用调羹搅着,看水面倒映的人影。

灰布衫男人点了支烟,火星子在晨雾里明灭,却始终没敢靠近咖啡馆。

确认安全后,张小满把半杯咖啡推给邻座的流浪儿,趁对方舔着杯沿时溜出后门。

他绕了三条弄堂,在霞飞路转角处刚要松口气,迎面撞上块软乎乎的布料——是月白色的旗袍,绣着玉兰花。

“走路不长眼?“声音像浸了薄荷的泉水,清凌凌的。

张小满抬头,圆框眼镜后的眼睛正上下打量他,瞳孔里映着自己的狼狈:裤脚沾着泥,领口的铜扣歪了半颗。

这是林书琴?

他原以为会是个穿短打的女学生,像热河游击队里的秀芝姐,没想到眼前人抱着本书,发梢还别着朵绢花。

“跟我来。“林书琴转身就走,高跟鞋叩着青石板,声音比刚才冷了几分。

张小满跟着她拐进“知新书店“,檀香混着油墨味扑面而来。

她熟门熟路钻进后巷的书库,摞着《资本论》的木箱后,突然低声说:“天气不错。“

“适合晒被子。“张小满脱口而出,手忙脚乱去扯衣领。

铜牌被体温焐得温热,“顺昌“二字在指腹下硌出印子。

林书琴接过铜牌,用指甲刮了刮边缘——那是林掌柜特意用锉刀磨出的缺口。

她的肩膀这才松下来,却仍把铜牌攥在掌心:“你比信里说的小。“

“日本人的子弹不管年纪。“张小满想起昨夜在旅馆擦的那把勃朗宁,藏在床板下的枪油味还沾在指缝里。

林书琴没接话,从手提包夹层抽出张薄纸,折成纸船模样:“转交给林掌柜。

松井隆一要清剿租界联络点,名单在夹层里。“她的手指抚过纸船的折痕,“今天午夜前必须送到。“

纸船刚塞进张小满口袋,书店外突然传来警笛。

林书琴猛地推开后窗:“走弄堂,别回头。“张小满翻出窗外时,听见她在身后说:“别信看起来安全的路。“这句话像块冰,顺着后颈滑进脊梁。

归途的巷子里飘着饭香,张小满却闻见了铁锈味——是血,混着潮湿的墙根味。

他拐进第三条小巷时,皮鞋声从身后追上来。

两个穿长衫的男人,袖口鼓着,是藏了枪。

他想起林掌柜说过:“上海的巷子里,每个转角都是生死。“

废弃仓库的木门“吱呀“裂开条缝,张小满闪进去,反手踢倒脚边的破木箱。“砰“的一声,特务的枪擦着他耳朵打在墙上。

他猫腰钻进堆着油桶的角落,摸出怀里的火折子——这是昨夜老板娘塞给他的,说“说不定能当火把“。

油桶“哐当“滚向左边,特务的影子追过去。

张小满趁机爬到梁上,看底下两人举着枪乱转。

他摸出纸船攥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东西比命金贵。

当其中一人凑近油桶时,他猛地扯断梁上的麻绳,成捆的旧报纸“哗啦“砸下来。

“在上面!“枪声响了,木屑扑进眼睛。

张小满闭着眼往下跳,落地时膝盖撞在碎砖上,疼得倒抽冷气。

他撞开仓库后门,听见特务在身后骂:“小赤佬!“跑过三条街时,怀里的纸船还在,只是边角沾了血——和八年前父亲怀表上的血渍,一个颜色。

悦宾旅馆的后窗虚掩着,林掌柜的旱烟味先飘了出来。

张小满把纸船递过去时,手还在抖。

老人用烟杆挑开夹层,看了眼就变了脸色。

窗外突然传来尖锐的刹车声,接着是玻璃碎裂的脆响——是霞飞路方向。

“松井已经动手了......“林掌柜的旱烟掉在地上,火星子烫焦了裤脚。

他抬头时,张小满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水,“今晚,你得去一个地方。“

“哪儿?“

“HK区。“林掌柜摸出块黑布,上面绣着交叉的钥匙,“找个戴铜镯子的老裁缝,他会告诉你要做什么。“他的手按在张小满肩上,比东北的雪还沉,“记住,你不是去送死。“

张小满摸出怀表,秒针“咔嗒咔嗒“走着。

窗外的警笛声更近了,混着不知谁家的留声机,放着《天涯歌女》。

他突然想起林书琴旗袍上的玉兰花,在书店后巷的阴影里,白得像要化在血里。

“什么时候走?“

“等月亮爬上海关大楼。“林掌柜望向窗外,远处有火光窜起来,把梧桐叶映得通红,“带好枪,还有......“他指了指张小满的胸口,“你爹的怀表。“

怀表在心跳声里发烫,张小满攥紧它,听见齿轮转动的声音,和八年前沈阳城的炮火声,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