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酒店的玻璃花房阳光正好。
周暮玄的白大褂换成了浅灰西装,金丝眼镜链垂在锁骨处,随着倒茶的动作轻轻摇晃。
茶是碧螺春,她十五岁那年最爱的口味。
“你课上的学生告诉我,“他将青瓷杯推到她面前,“黄教授讲《长恨歌》时哭了。“
茶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黄芷晴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坐在江中学院的图书馆里,周暮玄的钢笔尖在《白氏长庆集》上划出漂亮的弧线:“阿芷你看,唐明皇的悔,都藏在这个'孤'字里。“
“上周是屹南风忌日。“
她转动杯盏,没有碰那杯茶,“沐辰逸在陵园外等了我三小时。“
阳光穿过玻璃顶棚,在她无名指的钻戒上折射出刺目的光。
周暮玄突然伸手,指尖在即将触到她手背时转向,取走了她面前的方糖罐:“还是不爱加糖?“
这个未完成的动作让黄芷晴想起毕业那天,他在海棠树下抬起又放下的手。
那时她等了一整个春天,最终只等到他飞华立的消息。
“暮玄。“
她第一次直呼其名,“我活不过四十岁的。“
茶杯在碟子上磕出清脆的响。
周暮玄的眼镜链突然缠住了袖扣,他解了好几次才松开。
这个总是游刃有余的男人,此刻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沃德教授的团队......“
“沐辰逸买的。“
她打断他,从手包里取出泛黄的教案本——封皮上还有江中的徽章,“这个还你。“
周暮玄没有接。
他凝视着教案本边角的咖啡渍,那是某次她熬夜备课时不慎打翻的。
当时他笑着用钢笔在污渍旁画了只打瞌睡的小猫,如今墨迹已经褪色。
“阿芷。“
他最终将教案推回来,“有些东西,不必了断。“
玻璃花房里的光影突然凝固。
周暮玄的茶杯停在半空,碧螺春的叶片在杯底缓缓舒展。
他金丝眼镜后的眸光闪了闪,喉结滚动出一个未能出口的音节。
“林棠告诉你的?“
他最终放下茶杯,杯底在玻璃桌面上磕出轻响,“她确实......很温柔。“
黄芷晴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教案本扉页——那里有他多年前用钢笔画的简笔画:戴眼镜的兔子捧着书,正是他给她讲《诗经》时的自嘲。
“文理分班那年,“她望向窗外摇曳的梧桐,“三班的徐雅总来找你问题。“
阳光在她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你从来不说,我也从来不敢问。“
周暮玄的眼镜链突然缠住了袖扣。
他解了三次才解开,金属相撞的声响像是某种隐秘的暗号。
“父母安排的。“
他声音很轻,像在说服自己,“她父亲是协和医院的......“
“期中考试后的晚自习。“
黄芷晴突然打断他,珍珠耳坠随着转头的动作轻晃,“我留在你教案里那封信......“
记忆突然清晰得刺眼——十七岁的黄芷晴攥着写满心事的信纸,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等到华灯初上。
而周暮玄的自行车却停在教学楼后门,车筐里放着徐雅送的保温杯。
周暮玄的指节泛白。
他想起那晚暴雨如注,自己站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看着她淋雨跑过操场。
那封被雨水泡皱的信,至今还锁在他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我当时......“
“沐辰逸从来不会跑。“
黄芷晴突然笑了,无名指的钻戒在阳光下折射出锐利的光,“即使我拿枪指着他,他也只会把胸膛往前顶。“
侍者送来新泡的茉莉花茶,洁白的瓣朵在琉璃壶中沉浮。
周暮玄注视着那些旋转的花朵,突然想起高中教室窗外的那株白茶——每次黄芷晴回答不出问题时,总会偷偷瞥向那里。
“阿芷,有些选择......“
“不必解释。“
她抬手示意结账,真丝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沐辰逸送的那只翡翠镯子,“我先生说过,往事如烟......“
账单夹着朵新鲜的绣球花被送来。
周暮玄看见她利落地签下“沐“字,笔迹比当年批改学生作业时更加洒脱。
玻璃门再次被推开,沐辰逸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军装外套搭在臂弯,正用德语和沃德教授通话,目光却始终锁在黄芷晴身上。
“对了。“
黄芷晴起身时,教案本里滑落一张泛黄的照片——江中学院樱花树下,年轻的周暮玄正在板书《锦瑟》。
照片背面是她新题的字:【此情可待成追忆】
周暮玄弯腰去捡,却听见她说:“留着吧。“
她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恰好覆在他无名指的婚戒上,“毕竟徐雅......从来不懂李商隐。“
沐辰逸的军靴声停在三步之外。
黄芷晴迎上去,任由他将军装披在自己肩头。
周暮玄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突然发现黄芷晴的发髻上别着支白玉簪——正是当年他没能送出去的毕业礼物。
照片在指间微微发烫。
他翻到背面,才发现还有一行新鲜的小字,墨迹尚新:
【只是当时已惘然】
落款日期是今天。
沐辰逸的军靴踏碎一地阳光,手里捧着刚摘的绣球花——正是她今早看过的那丛。
“会议提前结束了。“
黄芷晴突然笑起来,她左手接过沐辰逸的花。
回程的车上,沐辰逸用军刀削着苹果,果皮连成长长的螺旋。
黄芷晴望着窗外飞逝的梧桐,忽然觉得心上某处陈年的淤青正在消散。
“不问?“
她戳了戳他紧绷的侧脸。
“你备课的笔记本,“他将苹果切成小块,“我五年前就看过了。“
阳光透过树隙在车厢里跳动。
黄芷晴想起教案扉页那行小字——【芷晴若问,就说钢笔没水了】。
原来她珍藏的青春,早被这个霸道男人不动声色地包容了全部。
暮色将车窗外流动的街景染成琥珀色。
黄芷晴忽然倾身,唇瓣轻轻擦过沐辰逸的唇角。
这个吻来得突兀又自然,像一片花瓣飘落在静湖上,惊起细微的涟漪。
沐辰逸握着方向盘的指节骤然收紧,青筋在手背浮现。
他嗅到她唇间残留的碧螺春香,混着晨间他为她挑选的栀子味润唇膏——那是他特意托人从巴黎捎来的,膏体里掺着安神的精油。
“怎么了?“
他嗓音低哑,吉普在红灯前稳稳停住。
黄芷晴没有回答。
她伸手拂去他肩章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在将星表面停留片刻。
那里还沾着周暮玄花房里的绣球花粉,淡蓝色的细末在暮光中闪着微光。
后座的布偶猫轻轻“喵“了一声,爪垫踩着她落在座椅上的教案本。
泛黄的纸页间,《锦瑟》的备课笔记露出一角,李商隐的诗句旁是她娟秀的批注:【惘然非悔,释然非忘】
沐辰逸突然捉住她欲撤回的手,带着枪茧的拇指摩挲过她无名指的钻戒。
戒圈内侧刻着他求婚时刻的字——【辰时晴方好】,此刻正硌在两人相贴的肌肤之间。
“那个...“
黄芷晴指了指后视镜,里面映着文华酒店逐渐远去的尖顶,“以后...“
“知道。“
他打断她,俯身加深了这个吻。
龙涎香的气息笼罩下来,军装袖口的金线刺绣蹭过她脸颊,微微发痒。
信号灯由红转绿,后车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沐辰逸却扣着她的后颈不肯放开,直到她缺氧般轻捶他胸口,才恋恋不舍地退开。
“专心开车。“
黄芷晴抿了抿微肿的唇,低头整理被他揉皱的衣领。
锁骨下的手术疤痕若隐若现,像一道褪色的旧年雨痕。
沐辰逸低笑,换挡时手背蹭过她膝头。
车载音响不知何时切换到了肖邦的夜曲,正是她备课时常听的那首。
布偶猫蜷在教案本上打起呼噜,爪边露出照片一角——十七岁的周暮玄在樱花树下板书,而镜头边缘,隐约可见少女时代的她半截蓝白校服袖。
夕阳突然穿过云层,将整条街道浸在蜜色光线里。
黄芷晴摇下车窗,暖风卷着梧桐絮扑进来。
她忽然将那张照片揉成一团,抬手任风带走。
纸团在气流中散开,化作无数细碎的光斑,消失在暮色深处。
沐辰逸的右手离开方向盘,与她十指相扣。
掌心相贴处,他触到她脉搏平稳的跳动——那是历经千帆后,终于靠岸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