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四溅的瞬间,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那种失重感让我胃部抽搐,仿佛回到了亚马逊雨季时被急流卷走的恐怖经历。
塑料袋剧烈摇晃着,透过半透明的薄膜,我看到一双巨大的、属于人类的眼睛正俯视着我。
那瞳孔里没有怜悯,只有某种令我脊椎发凉的好奇,就像孩子盯着蚂蚁窝时的眼神。
“就这条吧,听说清道夫吃藻类最厉害。“男人的声音沉闷地穿透水体。
他的手指粗短,指甲缝里藏着黑色的污垢,在塑料袋外壁上留下油腻的指纹。
我的身体随着水流被倒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长不过六十厘米的玻璃牢笼。
水体的冲击让我晕头转向,背部撞在某种坚硬的塑料装饰上。那是一个粉红色的珊瑚模型,边缘锋利得不像话。
右背鳍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我感觉到那片薄薄的鳍膜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像一缕红色的烟雾在水中缓缓飘散。
这个伤口后来再也没有完全愈合,成为我身上永久的标记。每当水流经过那个缺口时,都会产生细微的振动,提醒着我初来乍到时遭受的创伤。
当我终于稳住身体,开始打量这个囚禁我的地方时,五双充满敌意的眼睛已经将我包围。
它们色彩斑斓得刺眼——鲜红、宝蓝、明黄,鳞片在头顶LED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像是戴着一身珠宝的贵族。
而我这身灰褐色的粗糙皮肤,在这个华丽的小团体里显得格格不入。我的鳞片不像它们那样整齐光滑,而是像铠甲一样厚重凹凸,上面布满了细小的突起和沟壑——这是进化赐予我的生存工具,却在此刻成了低贱的证明。
“又来了个清洁工。“一条通体金红、尾鳍如纱的鱼轻蔑地吐着泡泡。
它游动的姿态优雅得令人恼火,每一片鳞都散发着养尊处优的气息。我后来知道它叫玛丽,是这个小王国里的女王。
我沉默地贴向缸壁,让身体尽可能隐没在背景中。
在原来的水族店里,我见过太多同类因为反抗这种“贵族鱼“而被群起攻之的下场。我们的嘴长在腹部,天生就是低头做事的命。
上苍赋予我们吸盘状的嘴唇不是为了享受美食,而是为了像奴隶一样清理别人留下的污秽。
“别管它了,玛丽。“一条蓝得发紫的雄鱼用尾巴扫过那条金红鱼的身体,
“反正它只吃垃圾。“这条被称为“伯爵“的雄鱼是玛丽最忠实的追随者,它的鳞片在灯光下会折射出妖异的紫色光芒,像是某种有毒的生物。
它们给自己起了人类的名字。多么可笑,又多么理所当然。在这个玻璃监狱里,它们就是王公贵族,而我只是个下等佣人。
我注意到鱼缸的角落里散落着几粒彩色石子,排成了一个心形——这是贵族们无聊时的消遣,它们用嘴搬运这些石子来装饰自己的领地。
灯光突然熄灭,人类离开了房间。在黑暗中,贵族们收起华丽的鳍,漂浮在水中央进入梦乡。
它们的鳃盖缓慢张合,像是五朵凋谢的花。这时我才敢稍微舒展身体,开始履行我被买来的职责——用我吸盘状的嘴一点一点清理缸壁上的藻类。
微小的硅藻在我的舔舐下脱离玻璃表面,进入我的食道。味道说不上好,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腥味,但足以果腹。
我的腹部能感觉到这个鱼缸的玻璃比水族店的更加光滑,说明这里的主人不常清理。
这对我是个好消息——更多藻类意味着更少的饥饿。在水族店时,我们二十多条清道夫挤在一个缸里,每天都要为了一点藻类争得头破血流。
背鳍的伤口在每一次游动时都会传来阵痛。我小心地避开那些沉睡的贵族,沿着缸底搜寻可能的食物残渣。在某个装饰珊瑚的缝隙里,我发现了几粒沉底的鱼食。
这简直是盛宴!
我贪婪地吸食着这些被忽视的营养,身体因久违的饱足感而微微颤抖。这些鱼食散发着虾粉的香气,比藻类美味百倍。
“偷吃?“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抬头看到那条叫玛丽的孔雀鱼正俯视着我,它的眼睛在夜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像是两粒燃烧的炭火。原来它一直假寐,就等着抓我的现行。
还没等我反应,它突然俯冲下来,锋利的牙齿咬住了我受伤的背鳍。剧痛让我本能地扭动身体,撞倒了旁边的小珊瑚装饰。
塑料珊瑚砸在缸底,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动静惊醒了其他鱼,刹那间,五条孔雀鱼将我团团围住,它们展开的鳍像一面面旗帜,宣告着对这个空间的绝对主权。
“新来的不懂规矩。“那条蓝紫色的雄鱼,后来我知道它叫伯爵,它用尾巴狠狠抽打我的侧腹,
“这里的残饵是我们的点心。“它的尾鳍边缘像刀片一样锋利,在我的侧腹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伤痕。
玛丽再次咬住我的背鳍,这次撕扯得更狠。我感觉到那道伤口被扩大了,一丝血线在水中缓缓飘散。
贵族们被血腥味刺激得更加兴奋,开始轮番攻击我。一条黄色的幼鱼——它叫小阳光——甚至试图啄我的眼睛。
我蜷缩在缸底,用坚硬的头部护住柔软的腹部。这是我在亚马逊支流学会的生存技巧——当面对食人鱼群时,保护好要害才能活命。
这些孔雀鱼的攻击虽然疼痛,但远不及食人鱼的致命。我的装甲皮肤能够抵御大部分伤害,但背鳍的伤口却成了永远的弱点。
“够了,别弄死它。“伯爵最终制止了这场围殴,“主人会生气的。“
它用身体挡在玛丽面前,像个调解纷争的绅士。但我知道,它只是担心主人的惩罚会波及整个鱼缸。
贵族们悻悻地游开了,留下我独自在缸角舔舐伤口。
血丝慢慢止住,但背鳍上的缺口永远留了下来。我望着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灰暗、粗糙、伤痕累累,与这个华丽鱼缸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倒影旁边是玛丽它们投下的阴影,像一团团华丽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