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朋友

“我做梦都在想你,哥哥。”

1

秋天来临,H市躁动不堪的炎热天气终于有了降温的迹象。

车水马龙的市中心,群山般的写字楼直入云霄,人群川流不息地被囫囵吞进大厦。

人群里,一双红底高跟鞋稳健地戳在地面上,脚步声“嘚嘚”作响。女人越过前台,迈进电梯,一路升到二十五层,笔直地穿过“西林”的走廊间,拐了个弯,“哐当”一声,隐在玻璃门后头了。

“林老师真美啊,不愧是从国外回来的,果然气质非凡。”

“你懂什么啦,空降兵,不好说的。”

“不会吧?我听说她在总部很厉害的——”

玻璃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打开了,脚步声路过她们,对话戛然而止。

林缊月走进茶水间,从柜子里取出马克杯塞到机器底下,在一片嗡鸣声中等待她的早餐咖啡。

回来已半月有余,身体依旧要倒时差,她回到工位,边准备资料边喝咖啡提神。

“西林”总部设在英国,作为新传媒公司,这几年名声大噪,在各国相继开了几家分部。H市的分公司于年初成立不久,人手不够,便从总部选了些人外派过来,要求能力高、会双语,给出的待遇好,还承诺将来会升职。

林缊月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获得了这个岗位的调动。

还有一刻钟就要同“岩极”开会,他们预备推出一款来头不小的灯具,要求“西林”和众多公司竞争,谁出的方案更受赏识,谁就会有资格和“岩极”合作。

“西林”在海外虽然名头很大,但在国内只能算是刚起步,还没有打下坚实基础,如果这单合作成功,将会是一次很不错的亮相。

“资方也来。”黄助凑在林缊月旁边小声地解说,“这次这个项目双方都很看重,据说资方里还有个很帅的负责人。”

来新环境不久,林缊月对什么都很新奇,黄助口若悬河,从“岩极”的发家史讲起,又讲到“岩极”总裁的身世背景。总结一句,就是一个富二代要脱离父母靠自己创业的经典励志故事。

还没说到那个英俊多金的帅气资方,就见一群人从门口朝这边走来,黄助马上不说话了,小声提醒道:“是‘岩极’的人来了。”

林缊月审时度势地和黄助跟在人群末尾挪进会议室。等公关部寒暄完,又有同事向“岩极”介绍团队成员。刚才黄助口中的八卦对象就站在自己眼前,林缊月和姜总打过招呼,同事又用同样的话术向旁边那人介绍道:“周总,这是我们本次项目的副总监林老师,总负责人秦总还出差在外,这段时间就由她来做一把手。”

林缊月正走着神,黄助赶紧捏了她一下,她靠着职业惯性伸出手来,露出微笑,对那人道:“周总,合作愉快。”

可她伸出的手并没有被握住。

林缊月对上男人的双眸,黑漆漆的,像一口井。

上午十点会就开完了,效果还不错,“岩极”并没给予过多意见,留了一定空间叫他们继续完善方案。

从会议室出来,大家作鸟兽散,林缊月抱着电脑出来。

黄助走在她旁边问:“帅吧?”

林缊月一下没反应过来:“谁?”

黄助说:“你都看迷糊了,还装傻?”

林缊月才反应过来黄助说的是那个不握手的周总。

他确实是帅,西方人的骨相,东方人的五官,面无表情的时候冷得掉渣,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承认他的外貌确实惹眼。

林缊月若有所思地回到工位,突然觉得公司空气混浊,一时感到胸闷气短,找了借口去外面透气。

大厦外秋高气爽,相比她落地H市那天,气温已经明显下降许多。

有一束日光正好落在樟树之上,落下的光斑影影绰绰像闪动的鱼鳞。伴随着吹过树梢的风声,一阵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林缊月机敏地转头,是那个不握手的周总。

对方就要路过她,林缊月轻喊一声。

“周拓。”

男人的脚步没有停顿。林缊月笑了,他还是记仇的老样子。

“周拓。”她又叫了一声,“我说老朋友见面,怎么招呼都不打啊?”

半秒钟的寂静,秋风瑟瑟,踏在砂石上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远了。

次日。

林缊月一进“岩极”大厅,前台就立刻将她认出来。

“林小姐是吗?我领您去会议室。”

昨天她在会议上趁热打铁,借机向那边试探能否出相关专题,没想到对方欣然接受,还打包票说到时会安排姜总来接受采访。

那盏传说中的蚕灯就明晃晃地展示在中央,被罩进四方的透明玻璃里,棉花状的蚕茧包裹灯芯,散发出一阵油蒙蒙的亮光。

看起来倒像盏夜灯,没想到是这种温馨的基调。林缊月瞥了眼就移开目光,前台小姐推开会议室大门,她和里面男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周总,‘西林’的人来了。”

林缊月定睛又看了眼,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因为睡眠不足而产生了幻觉。偌大的会议室,静得只剩她耳朵里的鸣叫声。

“应该是前台领错地方了,我约的是……”林缊月有些疑惑,转身要走。

“你没走错。”那人身姿挺拔,礼貌颔首,“你要找的姜总临时有事,请我代他。”

“岩极”换人还不做通知,事情真是做得一点不周到。林缊月只好又转回去,微笑着把胸前的鬈发拨到后面,再次伸手问好道:“那希望我们这次能合作愉快吧,周总。”

过了一会儿,周拓才覆上手来。白衬衫向上挽了三折,能看见他手臂的青筋线条延伸进袖口里。

“合作愉快。”

他掌心温热,紧紧一握,很有力度。

林缊月拉开椅子坐下,从包里掏出文件递给他:“这是采访稿。不知道姜总向您关照过没有,我这趟的重点是——”

“蚕灯。”周拓十指交叉摆在桌上,点头道,“我知道,你问吧。”

看来姜严明应该真的关照过。

“好,那就先从大家最好奇的开始问吧。”林缊月按部就班地打开录音笔,中规中矩地按照准备好的提纲开问,“众所周知,这款灯具从面世开始就备受瞩目,短时间内斩获下不少国际奖项。而蚕灯的设计师从来没在公众场合出现过,关于它的创作灵感也众说纷纭……现在贵司决定量产,发售在即,这回是否能给我们再多透露点设计师的创作灵感?”

“抱歉,我平时只负责投资这块。”周拓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采访稿,“这类问题姜总应该比我清楚。”

“这样啊,我了解,那……”林缊月打算跳到下个问题。

“我很好奇,林小姐对此是如何理解的呢?”

“你的意思是……”

周拓言简意赅:“蚕灯的创作灵感。”

林缊月来做采访,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反倒被人问住了。

可她怎么会知道呢?

周拓正紧盯着她。

好在昨天做足了功课,她把小道消息照搬着背了出来:“网上说灵感来自蚕茧,是化茧成蝶的过程,将丑陋的东西褪去,获得一个崭新的开始……是这样吗?”

“是不是这样,林小姐不了解?”

周拓似乎话中有话,但林缊月无法分辨其中意思:“我应该知道吗?可我并不是设计师,也只能好奇地同大家一起揣摩,周总不妨有话直说。”

“好奇……”周拓像在咀嚼似的重复着她的用词,“原来林小姐是这样想的。”

走出“岩极”的时候,林缊月正好接到上司秦烨的来电。

“怎么样?”

“姜严明没来。”林缊月转身看了看“岩极”的大门,如实汇报,“周拓代替了他,昨天开会的时候也在,你知道这人什么来头不?”

“周拓?”秦烨在电话那头若有所思,“他怎么成了‘岩极’的股东?他不是周氏的……”

那边信号断断续续,林缊月见状,自顾自地说:“周拓的采访用不了,合作的口风也没探到。”她叹了口气,“今天真是出师不利。”

“……采访不能用就算了。”秦烨的声音又从听筒里传来了,“我帮你再和姜总约时间。我们在H市的人脉还没铺开,如果蚕灯的项目能谈上,名气自然就打响了。”

她和秦烨本计划着借采访探探口风,来争取下商务合作。“岩极”财大气粗,蚕灯是人人都想吃一口的香饽饽,“西林”自然也不例外。

“我也再想想办法。”林缊月思忖道,“‘岩极’那边除了姜严明,你还知不知道……”

正说着,一人从大门口迎面朝她走来。

对视一眼,林缊月有些不自然地挪开目光,贴着手机继续对秦烨说:“你知道其他可以拍板这件事的人吗?”

对面安静得像消失了。

“……喂?”她举着手机“喂”了半天,声音有一下没一下的,再去看手机时,电话居然被挂了。

秦烨在高铁上,时不时会过山洞,信号不好,这会儿估计断开连接了。

没了听筒里的声音,周遭变得尤为安静。

这几天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互相装作不认识,在工作场合之外,林缊月才有精力打量起这位老熟人来。

本就清秀俊俏的少年五官经过几年的锻造,变得更加深邃明朗。倒是那股天生的冷感一点也没消退,像他骨血里带着的淡漠。

“看够了吗?”周拓双手插兜,略过寒暄,单刀直入地提醒她,“这份采访不用,你大概率会后悔。”

“为什么?”

“我的档期别人提前半年都约不到。”

“可别人约你是因为周氏。”

“所以?”

“所以我来是为了蚕灯,周总和蚕灯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是吗?”

林缊月莫名感到压迫,下意识地反击道:“难不成它还是你设计的?六年前住在你们家,我可没见过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嗯。”周拓笑了,侵略性很强,“那时没人比你更擅长吵架。你来采访,也算是专业对口。”

“多谢夸奖。”林缊月朝他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微笑,刚才在会议室真是憋死了。她像被激发出某种唇枪舌剑的本能,不留一点回击的空隙,“但说到底,我能有这样的伶牙俐齿,还要感谢当年的你。”

他们以前一见面就吵架,能有现在这般敏捷的思维速度,确实得算他一份功劳。

林缊月订的网约车按响喇叭,她没工夫再去理会这位过去的“死对头”,钻进车内,看着周拓的身影和后头那栋吞人的办公楼一起从车窗中一闪而过了。

“岩极”门外,周拓只是目送片刻,就转身离去。

2

周末,林缊月抽空回了趟老家。

是S市老小区的房子,普通的三室一厅,没再翻修过,依旧留有二十世纪的木质感。

林缊月走进房间,熟练地打开书桌从上往下数的第二个抽屉,摸出一把铜制小钥匙,再打开最下面抽屉的锁。

那里完好地保存着她的日记本、拍立得相片,还有曾经的生日贺卡,所有东西都封锁在抽屉里,林缊月翻动着,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拼图不见了。

那年外婆庆祝她升入初中,送了一幅城市夜景的拼图给她,她留了一片最漂亮的碎片在这儿。

她确信多年前离开的那个晚上,自己将日记本连同那片拼图一起都锁进了抽屉。房子空置多年,她妈妈张婉清几乎不来留宿,还会有谁来动过?

林缊月走进主卧,床头柜上摆放着插有茉莉的花瓶,花瓣掉了两片,水快到瓶底。

她拉了一下床头柜,那里被上了锁。

“嘟嘟……”

手机铃响了,她掏出手机,接听电话。

秦烨火急火燎的声音从听筒传来:“今晚‘岩极’的酒会,你有没有时间去?”

“今晚?”林缊月推托道,“我在S市,晚上赶不回去。”

其实她就是犯懒,两个城市坐高铁一个小时就到了,但要赶去晚会,就意味着周末休息时间也得拿来应酬,实在不是个划算的买卖。

秦烨出差在外,心里依旧记挂着“岩极”,在电话那头好言相劝:“姜严明也会在那儿,要是能去当面聊聊合作细节,我们还是十分有胜算的。林老师,求求你了,我给你报销高铁商务座的费用,好不好?”

终于从这“铁公鸡”嘴里抠出点钱了,林缊月得寸进尺地提议:“上回打车的费用也给我报销。”

“报销,报销!”秦烨立刻眉开眼笑,林缊月从电话里都能听见他那上扬的音调,“你打商务车我都给你报!”

傍晚,大堂内,侍者按名簿比对好姓名,恭敬地弯腰带林缊月前往顶层露台。

觥筹交错的天台,角落里支起黄油般的蜡烛,台上摆着食物和酒水供客人们食用,氛围显得舒适又轻松。

林缊月进场后没找到姜严明,先端了一杯香槟喝着,靠着在国外锻炼出的社交技能三两下就和场子里的人打成一片。

王总和海外业务有往来,看到她的名片,恍然大悟:“原来是‘西林’——你们什么时候来的H市?”

林缊月笑说:“H市的分公司年初才成立呢,还要劳烦王总多多捧场。”

“放心吧。”王总拍胸脯保证,“你们老板以前帮过我忙,我信得过你们‘西林’。”

林缊月笑着向王总敬酒感谢。众人见王总赏识,也都跟着要了她的名片。一番应酬下来,喝了不少酒,林缊月感到燥热,借口先离开,踱步到栏杆处吹风。

一股难闻的酒味先蹿入鼻中,林缊月回过头,眉头不经意间微微蹙起。

刚才席间有个黄总,在她说话时就一直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现在她来吹风,他居然还跟了过来。

林缊月不动声色地朝旁边挪动,没想到这人不依不饶地凑过来。

“林小姐,别走啊。”他挡在前面,“你的名片也给我一张呗?”

林缊月摸进口袋,伸出来展开给黄总看,手是空的。

“真不好意思啊黄总,刚好发完了。”

“装什么?你不就是来钓凯子的吗?”黄总笑笑,话中的羞辱意味明显,“怎么,还看不上我?”

“你?”林缊月上下打量,好像真的在思考可行性似的,“嗯……那确实看不上。”

她意有所指的目光落在他那油亮光秃的后脑上,黄总面子登时挂不住:“不识好歹,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会是不识好歹呢?”林缊月耸肩,真诚地看着黄总,“你问我话,我当然要如实回答了。”

黄总落了下风,血压升高,他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受这无名氏的气。他恼羞成怒地扫视林缊月:“‘西林’就是这样做事的?你这妮子心高气傲,我先替你们老板收拾你。”

林缊月没再理会,转头就走,奈何黄总快她一步。她侧肩后退,暂时躲过触碰,又找到时机伸脚一踹。黄总被踹得踉跄后退,火气更旺,三两下就冲到她身前。

林缊月警告道:“来姜总的酒会砸场子,你胆子很大。”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大角色吗?就算你今晚消失了,这里也不会有一个人发现。”

刚才为了不被打扰,林缊月特意挑了个僻静的地方,这里是主场的盲区,除非大声喊叫,不然没人会看见他们。

她包里常备防狼喷雾,边后退边给自己争取时间摸索。好在黄总走得慢,仿佛十分享受这种守株待兔的滋味。好不容易从包里摸到喷雾瓶,林缊月脚后跟突然踩到硬物,意外地闻到一股清新的檀香。

“黄总,你喝多了。”

来人将她拉到身后。

“你算个什么东西……周、周总?”黄总刚想发作的气焰顿时被浇灭,陡然成了畏缩的样子,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之间转动,“二位……”

周拓没有回答。

黄总了然。

“真对不住啊周总。”黄总笑得尴尬,鞠躬着谄媚,知道自己惹错了人,作势要走,“我不知道林小姐是您女伴,但她脾气忒大,回去也该好好……”

“等等。”周拓叫住了他。

“周总,”黄总狗腿地抬头讪笑,“还有什么事?”

“给我道歉有什么用。”周拓把身后的林缊月拉出来,扬下巴示意,“跟她说对不起。”

看这架势,黄总知道自己这是犯了大错,讪笑着道歉:“林小姐,我喝了酒,还希望您能原谅我一时糊涂……”

林缊月狐假虎威,也立马装腔作势起来:“还把醉酒当借口呢,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几斤几两。”

“是、是……”黄总只得硬生生吞下林缊月的嘲讽,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今天确实是我思虑不周,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周总,我还有点事,就先不打扰您和林小姐了……”

“嗯,滚吧。”周拓没有说话,林缊月倒是自作主张地替他回答了,末了还装模作样地加上一句,“别让我下次再见到你。”

得到授意,黄总点头哈腰地逃了,背影看上去灰溜溜的。

秋风瑟瑟,一片昏暗里,周拓还扣着她的手腕。林缊月挣了下,他都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

“有点痛。”

“你还知道痛?”周拓像回过神似的放开了她。

“我只是伶牙俐齿一点,又不是痛觉消失了。”林缊月按摩着手腕,“谢谢你啊,没想到你正义感这么强,如果不是……”

“不用谢我。”周拓脸色很差,“林缊月,在没能力保护好自己之前,你可以不要这样逞强吗?”

“……我不愿受人欺负,这也有错?”

“不是叫你被欺负,是适当学会规避危险。”

平心而论,周拓说得没错,但眼下林缊月一点都没兴趣听他教育自己。

“总之,谢谢你帮我解围,但我要怎么做,会有何后果,那都是我自己的事了。”

周拓扯出一抹冷笑。他在远处几乎目睹了一切,要不是他及时赶来,还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多少年过去,林缊月还是……

他突然转头看她:“不装了?”

林缊月被他问得转不过弯:“……什么?”

时间能磨去的东西很多,但总有一些瞬间会被裹藏、掩埋,再熬成永恒的烙印。

肆意、固执,又带点偏执的睚眦必报,周拓想,六年前林缊月住在他家的时候就是这样。

“林缊月,你为什么要回来?”

林缊月笑了:“因为你啊。”

周拓猛地抬头看她。那双杏眼清澈见底,她的眼角因酒意缀上桃红,嘴角和眉梢都轻轻扬着,分明是戏谑的表情。

“……耍我很有意思,是吗?”

“你还不知道吗?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林缊月笑得更厉害了,“你能分辨真假,怎么还说我在装?”

林缊月并不知道,恰恰因为他可以分辨,才知道哪些是伪装,又有哪些是面具之后的真实。

“不过说真的,周拓,你希望我回来吗?”

“你觉得可能吗?”

“好吧。”林缊月轻松地接受了这个回答,耸耸肩,“我以为自己离开这么久,你多少都有点想我的……哥哥?”

几乎是不易察觉的,周拓眉头微蹙,但林缊月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年他对自己避之不及,记忆里这个称呼尤为让他感到厌烦。

周拓莫名地朝她伸出了手,林缊月认定这是恼羞成怒,往后躲去:“干什么?文明社会,打人犯法啊。”

她不想刚解决完黄总,又来一个周拓。相较之下,周拓一定是更难对付的那个。

但他的掌心只是轻轻地落到她的脸颊上,在靠近唇边的地方,他用拇指轻轻地抚了一下,一触即离。

周拓看了眼自己的指腹,好像也有些诧异自己这突兀的举动,半晌只说:“……你的唇彩花了。”

他那双深潭般的眸中居然露出几缕不可思议的轻柔。林缊月躲开他的视线,却没法闭上听觉,他的声音和晚风一样轻柔。

“那你呢?”他反问她,“六年里,你想过我没有?”

“我吗?”林缊月想了想,突然笑了。

“我做梦都在想你,哥哥。”

“骗子。”

周拓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痕迹。他弯腰靠近,一步一步地紧逼:“林缊月,你说谎。”

他曾经想过,或者说曾一直在想,但凡她有一秒钟想过自己,那年都不可能——

“周拓!”

远处不知谁的叫喊传来,顿时将他拉回了神。

他没去寻找声源,只是停下脚步,像才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林缊月面前似的。

她说说而已,自己怎么就真信了?

“终于找到你了。”姜严明大老远就看见了周拓。难得他来自己的酒会,姜严明准备好好款待,端了两杯酒冲上前示意,“这种社交场合你就是要多来玩玩,别总是跟个清教徒似的……”

姜严明的声音突然顿住,看向一旁:“……林小姐?”

周拓没有理他,倒是林缊月辨认出这就是秦烨日思夜想的那位姜总。

她立马调整好状态,掏出名片自报家门:“‘西林’的林缊月。我们之前开会见过,不知姜总是否还有印象?”

姜严明接过名片,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得厉害,等她提到采访的事,他才恍然大悟:“噢——是你啊。”

那个能让周拓推掉工作亲自提出代替他去参加的访谈,不知这女人究竟是有何种神奇的吸引力。

姜严明笑眯眯的眼神流转在两人之间,刚想说点什么,却见周拓默不作声地阴着脸走了。

姜严明从内衬口袋里掏出名片夹,打开抽出一张递给林缊月:“‘西林’的方案我一直很看好,细节可以再谈,至于采访……周总做得也还不错吧?他对蚕灯的了解并不亚于我,如果不满意你们可以再约一次采访。”

又开始踢皮球了,但终究还是刷了个脸,得知些许口风,林缊月点头:“我明白了。姜总,我们保持联系。”

道了别,林缊月刚准备走,姜严明又突然叫住她:“林小姐毕业后就一直在H市?”

林缊月说:“之前都在海外。”

姜严明若有所思:“那就是才回来了?”

“算是吧。”林缊月点头,“刚回不久。”

目的达成,林缊月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了。她出了酒会,在厅里等电梯。

那红彤彤的楼层数停滞不前,无聊的间隙里,男人控诉自己撒谎的模样突然闪现脑海中。

林缊月想,她又没骗人。

离开H市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住在周家的那些日子的确一直出现在她梦中。

她进了电梯,回到一楼,在酒店门口掏手机准备打车,却发现电量告急,早已经自动关机,附近看着也不像有出租车经过。

四处张望之下,她突然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远处,从那半敞的车窗中,露出了半张熟悉的侧脸。

唇边发痒,好像那温热的指腹还停留在那儿,林缊月下意识地伸手碾去,才发现唇彩都被自己舔空了色。

反正手机也没电了,怎么着都是破罐子破摔,能赖上熟人,她总归安心一些。

喝了点酒,林缊月不免歹意丛生,上前敲敲车窗:“这位帅哥,方便搭个顺风车吗?”

“不方便。”

“我手机没电了。”林缊月隔着车窗冲周拓示意,“要是黄总再回来报复我怎么办?多少年老朋友了,帮帮忙吧,去你家我们接着叙叙旧呗……周拓哥哥?”

里面半天没动静,但车门没锁,林缊月打开门,坐上后座,轻轻靠在他的身旁。

周拓还是一动不动,希腊雕塑似的安静。

她眨眨眼:“这是什么意思?”

周拓沉默片刻,妥协地对司机道:“开车吧。”

没一会儿,车子就驶进了私人街区,绕着里面正在吐水的喷泉转了个圈,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一栋别墅门前。

周拓带她进了门。漆黑的室内没有一点光线,即便如此,林缊月还是瞥见了屋里的布局:沙发在正中央放着,前面是四方茶几。

规规矩矩的陈列方式,就像周拓这人一样。

林缊月的醉意突然“嗡”一下醒了大半,自己只是心血来潮敲敲车窗,就被灰姑娘的南瓜马车带到了这里,而这整间房子里都是他生活过的痕迹。

她突然有些发怵,好像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年周拓是怎么过的。

“手机没电了,借你的充电线用一用。”林缊月冲他强调,“我充好电就走。”

客厅的落地灯亮了,暖黄色的光线在半黑半明里弥漫。

“嗯,整晚都给你充。”

“不是。”林缊月说,“我的意思是……”

“哐当”一声,门被不由分说地关上了。

那股檀香突然变浓了,他的大掌抚上她柔白的颈项,那幽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说得对,老朋友见面,是要叙叙旧的。”

有人帮她擦掉了额上逐渐冒起的汗珠,用那只温热、粗糙的手。

3

天热得要命。

书包压在身上,后背都被闷出了汗。

林缊月低头,用鞋尖轻点着地上的蚂蚁,看它们爬上她的鞋头,又把它们抖下去。

第五次重复这个动作的时候,一个声音叫她:“缊月,快过来。”

她抬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

“杵着做什么?”林润刚朝她挥手,“快来和周伯伯还有李阿姨打招呼呀。”

她这才看清自己站在周家别墅门前,爸妈正和周氏夫妇寒暄着。

对面的清秀少年应该是同龄人,看起来有些内敛。林缊月上去问好,从周伯伯到李阿姨,笑着叫了个遍。

“真乖。”周放山赞许,拍拍那少年的肩膀,“我儿子开学也上高三,应该只比你大几个月,你可以叫他‘周拓哥哥’。”

林缊月要仰头才能看清那少年的脸,似雕琢过一般的五官,一看就是含金汤匙出生的。

她状似轻柔地喊:“周拓哥哥。”

少年蹙眉不语,周放山好言劝道:“爸爸一共也没几个朋友,现在他们家遇上困难了,我肯定是要帮忙的。妹妹住我们家这一年,作为哥哥,你要多照顾妹妹,知道没有?”

“哎——”林润刚出来打圆场,“就大几个月,还什么哥哥妹妹的?别看我们家缊月表面上装得乖巧,背地里可是叛逆得很,还要承蒙你们多担待担待。”

“哪里的话。”周放山摆手,“我既然帮了你,就要好人做到底。”

“唉,多亏有你。”林润刚叹气,“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家政阿姨领林缊月到二楼客房,底下传来她爸妈生意失败后唉声叹气的抱怨——自从她家破产后,家中就一直环绕着这样的声音。

林缊月躲在房里,不愿下楼,也不想闷在陌生房间里。门敞了一道缝隙,她瞥见走廊里的红木台子上放着一本物理笔记。

她拿来解闷,发现笔记的主人爱跳步骤解题,没一会儿她就跟不上思路了,重看几遍都没弄清结果怎么得出来的。

还想再看一遍的时候,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没人告诉你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吗?”

天气炎热,周家的中央空调却开得异常低冷,林缊月捏着本子,莫名寒毛奓起。

那少年伸手夺走本子,要进房间,关门前像是想起什么,又转身礼貌地警告:“如果可以,还是请你最好离我远些。”

“嘀嘀嘀嘀……”

被闹铃吵醒,林缊月眯着眼摸到声源掐灭,床边已经空了。视线环顾一圈,发现周拓正背对着她套衣服。

半遮不露的倒三角身材,后背还隐隐约约点着两个腰窝。

她已经很久没梦到过他了,六年前的本尊现在居然就在她面前穿衣服,身材也变得高大魁梧些,不过一瞬,就被布料遮得严严实实。

周拓偏头看她:“醒了?”

林缊月总觉得再看几眼,他就要像梦里那样叫自己滚远点,心有余悸地爬起来穿衣服。

周拓家一尘不染,连家具都崭新如洗,她昨晚的担心就显得十分多余了。她壮着胆在“老虎”头上搔痒:“……老朋友了,再顺路送我去下公司?”

还真的送了她。

大厦二十五层,“西林”办公室。

林缊月敲门进去:“黄助说你找我?”

秦烨美滋滋的,很是殷勤:“蚕灯的事有着落了。”

“什么意思?”

“姜严明今早联系我,表示愿意把项目交给我们,等下简报就来,让我们一周完善方案。”

昨天没能和姜严明展开细聊,就这样居然还能顺利推进,林缊月颇感意外:“就这样?”

“就这样。”秦烨忍不住得意起来,“看来商务座的钱没白花。”他说完又立马补充,“也辛苦你去酒会,改天一定补偿你吃大餐。”

“改天是哪天?”秦烨最爱画饼,林缊月就爱看他汗流浃背的样子,“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吧。”

“今天?今天不行。我出差刚回来,累得扁桃体都发炎了……下周吧,下周可以吗?”

“骗你的。”林缊月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我今天约了朋友,你想请客我也没空。”

还没下班,今晚的那位朋友就开始蠢蠢欲动,陆续给她发来一长串的餐厅名单,毕恭毕敬地等待她做出选择。

林缊月兴致缺缺,无奈章筱一定要她选,说她在国外苦了这么久,一定要让她大饱口福。

章筱是林缊月的高中同学,也是这些年她唯一保持联系的好友,但没人知道,两人其实一开始互不对付。

据章筱回忆,说是林缊月作为转学生太漂亮导致被围观,搞得教室外总是很多人,吵得要命,害她坐在教室里连书都看不进去。

林缊月白了她一眼,说关自己什么事,又不是自己叫他们来看的,再说,她每天中午吵吵嚷嚷的,就很有素质吗?

章筱以前是宣传委员,天天午休时喊人去出黑板报。林缊月当过几年的大小姐,有午睡的习惯,每天中午听到章筱扯着嗓子在教室里喊人,埋在课桌上睡觉的脸都快皱在一起了。

两个人不动声色地互看不顺眼了个把礼拜,直到有一天……

那天,两人恰好都迟到了。市北高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迟到就得在走廊罚站早读。

林缊月是“走廊罚站”的常客,这天正从书包里掏出语文书,看见章筱火急火燎地跑进教室,过了一会儿,又背着书包出来了。

她们相顾无言地站在走廊上,章筱扭捏了半天,林缊月才问出她忘带语文书了。

林缊月把自己的书与她共享,嘲笑道:“就你还出黑板报呢,连语文书都不带。”然后随便翻到一篇开始念。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章筱捏着那半边语文书,听林缊月放声朗读,犹豫着也小声跟上了她的节奏。

后来她们每次迟到,都从《阿房宫赋》开始念。

章筱看见林缊月朴素地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就风尘仆仆地从门口进来,精气神还没她一半足,忍不住问:“你几天没睡觉了?”

“不是几天没睡。”林缊月掐头去尾,直截了当,“是我和周拓睡了。”

章筱喝进嘴里的红酒差点吐出来,瞪大眼睛,说:“谁?”

“周拓啊,你忘了吗?我以前借住在他家。”

这怎么能忘!林缊月高中借住在周拓家,两人的关系那是一点都不融洽。

那个时候,周拓和她们不在一个班,但因为长相出众、成绩优异,在年级里相当有名,课桌里常年都被礼物和字条塞满。

不过林缊月和周拓在学校遇见时就和陌生人似的,谁也不理谁,甚至有时两人连和平相处都做不到。周拓平时谦逊又礼貌,唯独看见林缊月时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林缊月更别提了,遇见他就一副被踩住尾巴的样子。

章筱一开始不知道两人住在一起,直到有一天她看见林缊月和周拓上了同一辆车,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章筱觉得奇怪:“你们不是都恨对方恨得牙痒痒吗?怎么搞在一起的?”

林缊月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就……干柴烈火呗。”

章筱目光顺着林缊月握酒杯的手移到她那被衬衫半掩的红痕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这火一烧就烧了个老仇人出来……”

林缊月又跟章筱讲了采访那天的事。

章筱半是赞叹半是惊异:“不过我说,你们以前讨厌对方成这样,他居然都不假公济私偷偷给你使绊子,看来人品还算不错。”

“这么说的话,周拓昨天还帮了我。”林缊月若有所思。

章筱实在觉得新奇:“依我看,你要是巴结巴结他,说不定你那些项目就都有着落了。”

林缊月被章筱这个提议吓得半死:“你知不知道我以前为什么老迟到?”

“你要是不迟到,我们也成不了朋友。”章筱点头,“怎么想到这事了?”

林缊月解释说,她上学迟到是因为周拓。她有点赖床,时常她还在房间里换校服时,就从窗子里看见司机发动车子走了。

没赶上车的日子,她都要“吭哧吭哧”地爬坡走路去学校。每次走得腰酸腿痛时,她都在心里恨恨地咒骂周拓,觉得肯定是他不想让她搭车。

既然如此,她也不会让他好过。

周拓礼拜六早上学击剑,每一套击剑服都要上千块。林缊月趁周拓不在家,偷翻出他最常穿的那套保护服,把里面的内衬给剪烂了。

那天中午周拓比平时都要早回来,他匆匆开门进来,气压低得可以把人挤成薄饼。

他在击剑课上对打,防守的时候不留神,被对方进攻直刺,差一点就划破表皮受伤。他把衣服脱下来一看,内衬被恶意损毁,难怪被对手的剑尖刺到的地方微微作痛。

这种蓄意报复的剪法,能做出来的人只有一个。

他在房间里找到林缊月的时候,她还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空白处全是她的涂鸦。林缊月扭头一看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报仇计划得逞了。她盯着他冷冰冰的面孔:“今天回来这么早……”

话都还没说完,周拓已经把她拎起来。

长年累月的锻炼让他拎林缊月就像拎一只小鸡崽。

她被压在墙上,挣扎无果,一脚踹在周拓的腿上。这一脚用了十分的力,周拓却纹丝不动,似钢一样稳固。

“放开我!”林缊月又咬上他的手臂。

可周拓只用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后脑勺,就轻易让她松开了口。

“林缊月,”他用一种极其冷静的目光审视她,“跟你说了不要惹我。”

林缊月喉间还残留着拉扯衣领留下的痛感。

周拓那双清冷幽暗的眸子再往里是一层怒火,好像要烧进她的五脏六腑。

那是林缊月第一次感受到她和周拓之间力量的悬殊。

但她哪是服输的性格,面对这样的力量压制,她还是仰头说:“早上给我搭潘叔的车。”

词不达意,没有任何逻辑,但周拓听懂了。

她是在和他谈条件,她不惹他可以,但要让她和他一起坐车上学。

原来是为了这个。

周拓把她放下,林缊月面颊潮红,捂着喉咙咳嗽。

他皱眉后退一步,嫌恶般看着她:“我每天提早一刻钟去学校,你要搭车,就得早起。”

“你这么早去学校干什么?”见周拓不说话,林缊月谈判道,“那你等我十分钟,我十分钟没来,你就叫潘叔开走。”

周拓:“五分钟。”

“八分钟。”

“五分钟。”

林缊月看着周拓并不松口的模样,认命地咬牙:“五分钟就五分钟,你说话算数吗?”

周拓显然不想多说,点头就算回答,头也不回地关门离开。

林缊月看着周拓离去的背影,刚刚他用过力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什么清风霁月、温文尔雅,根本就是假象,她比所有人都更早地意识到周拓其实和她没什么两样,同样恶劣、野蛮、不择手段。

“真的假的?”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林缊月得意于自己揭穿了周拓虚伪的面具,又想起什么,问章筱,“你见过我的拼图吗?”

“你外婆给你的那幅?”章筱知道她有一幅宝贝得要命的拼图,有一千多片,以前在林缊月房间里看她装裱起来挂在墙上。

“嗯。”林缊月对着炸丸子一顿戳,“走之前我藏了片在老家,现在找不到了。”

章筱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藏它?你那个屋子常年没人住,可能还会进小偷,你给我保管都比藏在那里强。”

丸子被戳烂了都没被叉子的主人吃到嘴里,肉馅翻出来,乌紫乌紫的。

出租屋里,那幅外婆给她的拼图就堂而皇之地挂在客厅中央。

画中楼屋通亮,底下归家的人们抬头望着冬日飘雪,一派温馨和美的画面。

只不过漆黑的夜空当头,中间却莫名空了一块。

漫长的一天疲倦不堪,林缊月没再细想那块碎片究竟去了哪里,洗完澡沾到枕头就匆匆入睡了。

4

或许在富商云集的H市还姑且谈不上,但至少在S市这座小城里,林缊月绝对可以说得上是家境优渥。

从出生一直到十七岁,她算是做了小半辈子的千金小姐。

林润刚那时候开厂又开公司,生意昌盛兴隆,根本没空管她。

陪伴给得不够的时候,爱就从钱里散出来了。

林润刚给她和张婉清打起钱来丝毫不手软,林缊月从小就成为同学眼中令人羡艳的小富婆。

她母亲张婉清拿了钱,其他地方也不去,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麻将,通常打到半夜两点才被司机接回来。

有时候关门声响会把林缊月吵醒,她一拉被子,翻个身,就又睡着了。

长此以往,林缊月缺乏管教,变成一个又野又叛逆的小孩。

外婆在世的时候,常常看到她就会摇头,说她倔得像头驴。

但她皮肤白净,长得又明眸皓齿,不笑的时候拒人于千里之外,看上去绝对和“倔强”“叛逆”这类词汇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不过,只要她一笑起来,从那飞扬肆意的眼角中,还是能窥见一斑。

林缊月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随心所欲地生长的,像一丛无人管却依然茂盛美丽的路边野花。

十七岁那年,林缊月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什么路边野花,她充其量就是小区里被物业园丁定时洒水浇化肥的品种花。而现在楼盘倒塌,高档小区不复存在,她被连根从土里拔起,不知栽向何处。

林润刚投资失败,厂里的会计又卷钱逃跑,资金链断得彻底,之前富足的生活晃一晃就变成泡沫飘走了。

她爸妈四处筹钱奔波了好一阵子,没想到事情还真的峰回路转——她爸以前合作的商业伙伴愿意给予帮助,给夫妻俩介绍海外的工作。

夫妻俩负担不起林缊月出国念书的开销,商量之下,打算留她一人在国内。从S市到H市,她更像一件多余的行李,被无期限地寄存在了那位朋友的家中。

8月酷暑,火辣的阳光铆足了劲要把万物抽干水分,知了像老家巷子里的八卦声那样不绝于耳。

帮助他们的居然是H市最有钱的人家。

多层别墅,漂亮的欧式雕花,花园里还栽了不认识的名品树。

林缊月从高档小区的泥土里,被移植到了更高一层的庭院别墅。

这里的每个人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礼貌的疏离,像一群没有情感的工作机器。

林缊月本能地对此地感到厌恶,所以在去英国前把和周家有关的东西能扔就扔了,剩下那些全被藏进了老家的那方抽屉里。

这是自林家破产后家里唯一被保下的净土。

一周后。

林缊月同秦烨,还有组里几人用一周的时间熬夜出了方案,今天约了“岩极”验收。

“岩极”来的居然全是股东,阵仗排场大得惊人,“西林”的员工们全看傻了眼。

“中间的是谁?”同事星星眼,小声议论,“把西装穿得这么好看,下一秒就可以出道了。”

“你傻啊。”另一个人反驳,“这些人出生就锦衣玉食的,还用蹚娱乐圈的浑水?”

秦烨凑到林缊月的耳边:“上次接受你采访的就是他吧?”

“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问他是不是‘岩极’的股东吗?”秦烨扬扬下巴,“我调查过了。周氏最近投了‘岩极’,入股不少,算起来周拓也是股东,但应该更像他们的金主爸爸。”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秦烨“嘿嘿”一笑:“找隔壁的黄助问的。”

黄助是“西林”出了名的八卦大王,消息来源杂乱不堪,但实属灵通,秦烨算是问对人了。

“西林”给“岩极”策划的方案是在线下举办一场与艺术家联名的展览,以此来吸引目标群体,同时邀请一些博主做客,也靠网络进行发酵,做两手准备。

“岩极”对方案暂时满意,叫他们按这样推进下去,合作实打实地稳了。

秦烨的得意快从他那春风满面的笑里溢出来了。

“客户还没走。”林缊月提醒他,“快把你的牙收一收。”

项目有了着落,林缊月正打算借上回没请的饭再狠狠敲诈秦烨一顿,话还没出口,边上就有人低声叫她:“林老师,周总找你。”

秦烨的目光下一秒就飘了过来,林缊月从中看出担忧,投去眼神安慰,实际上内心也是惴惴不安。上回采访也算是闹了点不愉快,周拓找她,不会要马后炮地找他们的碴吧?

而自从那天酒会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会议室里铺了地毯,林缊月的脚步悄无声息。周拓背对着她在落地窗前看景,没意识到人已经来了。

西装衬得他身形更加挺拔,林缊月想起那天他背后的两个腰窝,靠墙欣赏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他手上拿着的橙色文件袋,正是自己这几天苦苦找寻的东西。

袋子里是公司的报价单,她这些天找遍家里和办公室都没能看见它,焦虑得直掉头发,差点就要主动写检讨报告了。没想到东西一直在周拓这儿,应该是她上回不小心落在他家了。

——“你们以前恨对方恨得牙痒痒,他居然不假公济私给你偷偷使绊子,看来人品还算不错。”

章筱不说还好,说完之后,这话就像播下的种子,在她心里暗暗地生根发芽了。

这些天,林缊月的脑海中时不时就会闪现过去他们互相讨厌的瞬间。

她终于按捺不住,出声提醒:“你手上的东西,是我的吧?”

周拓这才转过身来,好像并不好奇怎么突然多了一个人。

“你说这个?”

“对。”林缊月指着那抹橙色,“这是我的文件袋。”

“嗯,我知道是你的。”

家里的阿姨前些天在沙发缝隙里找到的,放在玄关处好久,今天他出差回来才看见。上面用正楷写着像蚂蚁一样小小的名字,他只看一眼就知道是谁的东西。

林缊月走近周拓,连边都没有摸到,周拓脸上的逗弄意味明显:“不说谢谢?”

“偷藏起我的东西,居然还要我谢你?”

“你落在我家的,怎么就变成偷了?”

“谁知道你又想做什么。”林缊月踮了脚,从周拓手中一寸一寸抽出文件,“不要以为睡过一觉,我就会对你有所改观。”

她警惕地开袋检查,好在东西没有缺失,她放下心来。

“周拓,搞这些小把戏,真的很没意思。”

周拓沉默几秒,语调已不复刚才的轻盈:“你为什么总把我想得这么坏?”

“我也很想信任你,”她的眼眸始终透出怀疑,“……可我记得你很讨厌我,不是吗?”

话外之意十分明显,他们都是互相给对方使过绊子的人,这样的两人怎么还会有信任可言呢?

林缊月认为自己说得有理有据,不知为何周拓看上去却有些阴晴不定。

她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岩极”的大股东,又小心地笑笑道:“难道我说错了?你想要握手言和,我当然也很愿意,毕竟那天我们都已经……”

林缊月脸上升起的小心翼翼碍眼得厉害,周拓心中烧起一股无名火。他马不停蹄地来“西林”,不是为了要看林缊月装样子讨好他的。

从她出现开始,又有哪里脱了轨。

或许他早知道原因,也或许他忘了,但不论如何,鲁莽地靠近一头龇牙咧嘴的凶兽,他注定将一无所获。

旅途的舟车劳顿都没有此刻让周拓感到疲乏,他昼夜颠倒地赶来这里,结果只是一场可笑的自作多情。

“你没说错。”周拓嘴角微动,“林缊月,有时候你真的让人很讨厌。”

……

姜严明和周拓从“西林”出来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来的时候好好的,怎么走的时候脸色这么差?对方案不满意啊?”

周拓不理他,姜严明更来劲了:“难道是周氏最近出了问题?”

“我是很闲的人吗?”

姜严明干笑几下:“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闲的话,你最近怎么对‘岩极’这么上心?又是参加酒会,又是来‘西林’验收,要不是你,我也根本不会在这儿。这种事叫小张来看看就行了……再这样传下去,又说周氏要收购我们‘岩极’了。”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明天就收购‘岩极’。”

周拓今天跟吃了火药似的,姜严明真怕他一生气就收购了“岩极”,领情地赶紧闭嘴保“岩极”平安,周拓面容却更黑了。

不像那个谁,一点都不领情。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