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二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急。
虞若蘅蜷缩在密道里,齿关咬得死紧,血腥气在鼻间蔓延。父亲临别前塞给她的那枚虎符硌在掌心,边缘锋利,割出一道细痕。
密道内的“祥和”与府外的惨烈亦形成对比,恍惚间,虞若蘅回忆起父亲一周前对她说的话…
那日,她照例早起前去拜见爹,娘,跟阿哥们。而爹,娘的神情却不同以前,面上不再现往日的宠爱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忧愁。
虞若蘅担忧开口道,“父亲,母亲…”
虞铮起身,握住虞若蘅的手,手心比手心,把半枚虎符塞入她的手中,冰凉的触感震得虞若蘅一颤。
一股不好的想法涌上心头,同样手心的那枚硬物变得格外滚烫,她正欲扔下,却被虞父回握手。
“这是虎符。”虞铮看着面前不及他腰身高的女儿,他这年仅十岁的女儿。
虞铮知道,虞家真的要完了。
两周前,军器监的密报被截,太子一党伪造的“虞家通敌”罪证已呈至御前。他太熟悉朝堂的腥风血雨——证据是假,但杀心是真。皇帝忌惮虞家兵权已久,太子又急于灭口,虞家必成弃子。
他或许本该连夜调兵,殊死一搏。可昨夜手指按在兵符上时,眼前浮现的是他妻子,儿子,女儿的面容。
以及当年与陛下上阵杀敌前的誓言。
这枚残缺的虎符,本该是北疆十万大军的调令,如今却成了催命符。
可虞家绝不会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去颠覆朝堂,这是誓言,也是虞铮内心的底线。
既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幼子无辜,他的若蘅,他必须要为若蘅谋出路。
于是在他得知这些消息后,第二日就提前放出虞若蘅病重的消息,儿子们大了是护不住了。
女儿,虞家目前唯一血脉定要护住。
虞铮在边境时声望很高,手下忠贞的部下不少,但也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以免拖累他人。
周松是他老家的旧部,归乡时间长,他为人正直忠厚,是虞若蘅的好去处。
虎符这一祸害,蕴藏这虞氏一族被灭的因果。若他日若蘅能够平反,此物定能派上用场。
相对矛盾的,若蘅是女娃。他又不求若蘅大富大贵,只求她一生平安,做个质朴农女,快乐度一生。
“父亲,这是何意?”虞若蘅抬眼,望见父亲衣角边的墨水-那是她当时淘气沾到的。
她不是一个愚笨的孩子,能够敏锐感知世界。曾经虞若蘅的开化老师就说过,“若蘅要是男孩,定有一番作为。”
虞铮蹲下身,“没事。若蘅只需要知道,此物可斩龙。”他声音低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虞昭眨了眨眼:“阿爹不是说,这是保家卫国的信物吗?”
虞铮喉头滚动,抬手抚过她的发顶,“若蘅说的也是对的。”
谁知,那夜来得太快。
虞铮还未来得及转移女儿,府外马蹄声如雷,金吾卫的呼喝混着风雪灌入耳中。母亲跪在地上,最后抚过虞若蘅的脸,泪水砸在绣着兰草的荷包上,女儿藏在密道中,指着远处的夜光,“找周叔,活下去。”
密道门合拢的瞬间,虞昭透过缝隙看见一道寒光——金吾卫统领腰间的螭纹玉佩,在火把下泛着淬毒般的幽绿。
黑暗吞噬了一切。
她一步步走,一步步走,冰冷的雪,痛彻心扉。虞若蘅不知道她走了多久,每当困意来袭是,虎符的棱角就一次次刺入皮肉。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也无法走动,小小的身子跌在一处荒废的民宅门口。
雪地上有新鲜的车辙。
是周叔吗?
她踉跄着扑向那辆盖着草席的板车,草席下露出一双粗粝的手—是父亲麾下的亲兵周破虏。
“小姐…”周叔只用一眼就认出,那是虞家小姐。看来太子行动提前了。
周叔回过神,当初的糯米团子如今已经长到这么大了。用草席裹住她,“虞家一百三十七口,现在只剩您了。”
初日破晓,一老汉拉着一板稻草,市集热闹,虞若蘅从草席缝隙里看见城墙上张贴的告示。朱砂写的“斩”字被雪水晕开,像一道血泪。
“周叔带你去洛洲,那是你父亲的家,也是我的家。”周松拉着虞若蘅一步步回到洛洲,正如虞若蘅一步步走出密道,虞铮一步步背着周松去寻医那样…
虞若蘅被周松抱回洛州小院时,高烧不退,浑身滚烫。
周婶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抹布,指节发白。她盯着丈夫怀里那个瘦小的身影,声音压得极低:“这是谁?”
周松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跨进门,将虞若蘅放在炕上。女孩烧得糊涂,却仍死死攥着那枚虎符,指甲掐进掌心,血痂混着污泥。
周婶一把扯过棉被扔过去,却故意没盖在虞若蘅身上,“虞将军遗女?”她冲到丈夫面前,用力推了他一把,指尖指着他的鼻子,骂到:“我和你说过,不要带她回来,你还是一意孤行跑去京城接回来?你是一家之主不错,可我呢,你也不想想她的身份?他父亲的罪,你…”
周松打断她的话,“虞将军是被冤枉,他是我的恩人,没有他亦没有今日的我。”
“她活不过今晚。”她冷冷道,“虞家一百多口都死了,多她一个不多。”
周松终于抬头,眼底压着暗火:“当年虞将军从乱军堆里背我出来时,可没计较我活不活得过当晚。”
周婶呼吸一滞,猛地转身去灶台烧水,锅铲撞得铁锅哐当响。
周松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疲惫之中带着坚定,“她以后就叫周雪澄,是我们远房家的孤女。如雪初霁,澄澈如新。”
周婶偏过头,重新把棉被盖在了虞若蘅身上。
虞若蘅这次是病得够重,不知道是被吓到还是伤口感染发炎。本以为快要挺不过去了,不曾想第三日病榻上的虞若蘅便悠悠转醒。
周婶喂着汤药,嘴里头念念叨叨,“命真够大的,以为死了干脆直接扔去喂狗。”
自从醒了,虞若蘅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一整天不说话,手脚麻利也勤快。只是一得空,就蹲在角落涂涂画画什么东西。
周婶在院里晾衣服,瞥见小姑娘蹲在墙角,偷偷用烧火棍在地上划字。
“写什么?”她突然出声。
虞若蘅吓得一抖,棍尖在地上拖出一道歪斜的痕迹。周婶走近,看清那是个“虞”字,旁边还有不知名的图案,看似玉佩。
周婶并不是不识字的乡村农妇,她曾经是某户大小姐人家的陪读。她见虞若蘅的笔锋凌厉,收锋却颤抖。
她明白面前这个女孩面上不说话,但心里头定掺着恨。可她一个女娃,能做什么?不隐藏锋芒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周婶揪住虞昭的衣领,拖到水缸前。
“看清楚了!”她舀起一瓢冷水,粗暴地搓洗虞昭脸上的泥灰,“从今往后,你叫周雪澄,是洛州农户的女儿。”话落,周婶再次拽着虞若蘅到泥地前,拾起烧火棍,在“虞”字的末锋颤抖处,坚定一捺。
周婶又道:“但是你日后要再敢写那个字,我就剁了你的手!”
虞若蘅盯着“虞”字,字体锋芒,坚韧挺拔。水珠顺着虞若蘅的睫毛往下滴,分不清是冷水还是眼泪。
从今天起,将军小姐虞若蘅已经病死了,取而代之的是洛洲农户女儿-周雪澄。
夜里,周婶翻出珍藏的何首乌,熬了碗黑糊糊的药汁。
“过来。”她冷着脸命令。
虞若蘅走近,却被按在凳子上。周婶用木梳蘸了药汁,一点点梳过她的黑发。
那头柔顺,乌黑的头发是贵女最明显的特征,而乡下丫头是不会出现的。
“头发染黄了,才像乡下丫头。”周婶动作粗鲁,却小心避开了她耳后的擦伤。
虞若蘅低着头,看见周婶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家里多了一口人吃饭,她自然要更加辛苦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