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柳暗花明

南京兵部衙门,照磨所。

厚重的木门紧闭,将喧嚣隔绝在外,只余下卷宗特有的陈旧墨香与灰尘气息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中弥漫。

今日坐堂值事的兵部职方司郎中引路完毕,便带着疏离的客气告退。

“有劳钱照磨。”杜延霖将公文递给一位老吏,此人便是南京兵部照磨所的照磨。

钱照磨身形佝偻,头发花白,面上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松弛的眼皮半耷着。

他接过公文,浑浊的眼珠缓缓扫过那方鲜红的印鉴,喉间模糊地“咕噜”一声:

“杜秉宪稍候。”

他转身,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层层叠叠、高耸及顶的巨大档案架组成的幽深迷宫里。

小半个时辰过去,钱照磨才领着几名书吏,拖拽着三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回来。

“砰!”箱子落在地上,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嘉靖三十二年正月起,至三十四年腊月止,南直隶倭寇塘报、奏抄副本尽在于此。”

钱照磨喘着气,手指敲了敲箱盖:

“规矩杜秉宪是知道的,就在此地查阅,原卷不得带离,不得污损。老朽就在门外当值。”

“有劳。”杜延霖点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箱盖。

密密麻麻、大小不一、质地不同的文书卷宗挤满了箱子,一股陈年墨迹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

整整三日,杜延霖几乎将自己关在架阁库这方寸之地。

他从成百上千份充斥着“倭船数十突袭XX港”、“卫所官兵御敌”、“斩获倭寇首级若干”、“焚烧贼船XX艘”等内容的塘报、奏抄中,艰难地梳理着时间线,寻找着任何与“盐船大火”、“顾家”、“港口异常”相关的只言片语。

然而,三日后,墨染了指,眼乏了神,心也几乎沉到了谷底。

收获微乎其微!

关于嘉靖三十三年八月(即顾家盐船焚毁当月)有关的倭情报告,他找到了好几份:

《海防参将张焘为倭寇突犯江阴仙女庙事奏》(八月初二):报告仙女庙遭小股倭寇袭扰,劫掠商船三艘后被击退。

《扬州府知府钱启运为沿江港口戒备事呈兵部咨文》(八月初五):例行加强戒备的公函,言辞空泛。

《漕运总督转发扬州卫关于瓜洲渡口发现可疑船只塘报》(八月初九):言及发现不明船只,最终竟草草定论为“渔船”。

唯一能点燃一丝希望的,是一份混迹于杂档中、字迹潦草、纸张焦黄的非正式《松江驿递紧急飞报》(八月初九):

仅有干瘪一行字:“本月初六夜半,倭寇劫掠松江,火光冲天!水陆皆警!”

这几乎是唯一能对应上顾家盐船遭劫日期(八月初)的描述,但语焉不详,仅提“火光冲天”,具体地点、缘由一概没有,徒留一个空洞的“火光冲天”。

紧随其后的《松江府为松江军民击退倭寇事奏》(八月十三),更是一份粉饰太平的报捷文书,对那场焚烧港口、吞噬盐船的大火只字未提。

线索太少了!少得可怜!

而且那份关键的驿递飞报,字迹模糊,显然是匆忙抄送后被混入杂档,甚至不像正式存档的文件。

杜延霖合上一份墨迹浓重却空洞无物的报捷奏章,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挫败感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

兵部查倭这条路,看似通途,实则也被对方精心布下了迷宫。

他想从中筛出顾家案的碎片,如同大海捞针。

对方做得太干净了!

扬州府衙抹掉了卷宗,兵部这里只有一点难以考证的“疑点”飞报。

所有的痕迹,都像被投入了这架阁库的灰尘深处,无声无息地淹没。

他缓缓走出架阁库阴冷的回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钱照磨正倚在廊柱下晒太阳打盹,鼾声微起。

“钱照磨。”连续三天都没怎么说话,杜延霖的声音有些干涩。

钱照磨一个激灵睁开眼:

“杜秉宪查完了?”

“尚未。这几日辛苦。”杜延霖顿了顿,目光扫过架阁库外空寂的庭院,似是不经意地问:

“架阁库内卷帙浩繁,像这种地方州府呈上的紧急飞报或抄件,常有遗漏或混杂不清么?”

钱照磨眨了眨眼,似乎在掂量杜延霖问这话的用意,半晌才慢吞吞地道:

“回秉宪的话,按制呢,重要军情塘报都有固定格式和归档路径,一般不会有失。不过嘛……”

他拖长了音:

“兵情如火,紧要关头报信跑死了马的、急得抄串了行的…也有。事后归档抄录这等闲事,草率了、疏漏了,没有发现,在所难免……况且……”

他浑浊的眼睛瞟了一眼身后深不见底的架阁库,声音压得更低:

“况且年深日久,虫蛀鼠咬,或是当年管档的小吏手脚不干净、怕担责私下偷偷抽走了某些东西,也未可知。陈年旧档,死无对证,查不清喽!”

杜延霖心中一凛。

钱照磨这番话,看似诉苦抱怨,却暗含了玄机。

“当年管档的小吏”、“手脚不干净”、“死无对证”——这不正暗示了兵部卷宗也可能被人为篡改或销毁过吗?

尤其针对那些“不重要”却可能引发麻烦的边角线索!

南京城的水,比扬州更深、更浑浊!吕法的警告并非虚言。

他正欲再问,钱照磨却像惊醒般立刻垂下了眼皮,恢复了那种万年不变的麻木疲态:

“秉宪还有什么吩咐?若没有,小人就去锁库了。”

杜延霖喉结动了动,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点点头:

“辛苦。”

迈出兵部沉重的朱红大门,门外阳光倾泻,却刺得杜延霖双眼生疼。

明路崎岖断绝,暗线陡然成渊。

他在吕法面前竭力挣来的一点腾挪空间,眼看就要溺毙于这令人窒息的死局。

正待举步——

“大人。”

一个清冽如冰玉相击的女声,毫无征兆地,自身侧响起。

杜延霖猛地顿步,循声猝然侧首。

辚辚车声轻缓——“嗒、嗒…”

一辆寻常至极的青布蓬马车,恰好在他身畔悄然停下。

随着帘栊被一只素净修长的手轻轻挑起,车内光线朦胧,缓缓映出一张少女的脸庞。

这脸庞,杜延霖很熟悉!

扬州,熙春台!那个神秘莫测的少女!

她怎会出现在此?此时此地?!

沉寂的棋局之外,一只意想不到的手,也想要插手棋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