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贪念灵魂(四)

小娅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紧闭的储物间门,车间机器的轰鸣声仿佛被隔绝在外,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张丽那灼灼逼人的目光。最初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抗拒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小朋顺利进厂时张丽那爽快的身影、王组长那句“保证活儿轻松”的承诺、还有眼前这唾手可得的、能极大改善她和弟弟生活的“利润”……这些念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那点微弱的道德感迅速拖向深渊。她想起小朋拿到工牌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想起自己银行卡上那点可怜的余额。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抬起眼,看着张丽殷切的脸,声音有些发干:“……行吧。图纸和工艺要求,我晚上拿回去研究一下。”

从那个闷热狭小的储物间开始,小娅便踏入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河流。最初只是技术指导,帮助张丽表弟那个藏在离小娅出租屋不远的一排平房的“小厂”解决工艺难题。当那批“棘手”的非标准件顺利出货,一笔远超小娅想象的丰厚“分红”悄无声息地转入她的账户时,她指尖划过手机屏幕上那串骤然增多的数字,一种眩晕般的快感瞬间淹没了心底最后那点不安。

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难合拢。有了第一次的“成功”和甜头,合作迅速升温,变得肆无忌惮。张丽、陈课长、王组长和小娅,形成了一个紧密的“核心圈”。他们利用陈课长在排产上的权力和王组长在车间现场的控制力,一次次将那些利润高、工艺相对简单但厂内产能饱和的“好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工厂庞大的生产计划表上“抹掉”,再通过张丽这个中间人,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外面的小厂。

小娅的角色变得愈发关键。她不仅负责技术指导和“质量把控”,更利用自己对设备、生产流程和物料管理的精通,开始“优化”操作——一批本该报废但有轻微瑕疵的原料,经她“鉴定”,神奇地变成了可降级使用的“合格品”,被悄悄转移出厂;厂里昂贵的专用进口薄钢材,在车间的物料领取单上被多报损耗,而实际则被整卷整卷地挪用到外厂的机器上。

更大的贪婪很快滋生。某个加班到深夜的晚上,王组长看着空荡荡的车间,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机器空着也是空着,”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攫取的光芒,“晚上让信得过的人进来,用厂里的机器设备、用厂里的电,干我们自己的活!神不知鬼不觉!”

这提议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让张丽和小娅都震了一下。但巨大的利益诱惑像浓稠的蜜糖,粘住了所有可能的犹豫。于是,在午夜时分,当厂区陷入沉寂,只有保安室亮着昏黄的灯光时,几道黑影熟稔地避开监控探头,用王组长配的钥匙打开车间的侧门。几台性能最好的设备被悄悄启动,在厂房的掩护下,贪婪地吞噬着免费的电能,为他们的私利而轰鸣。那些印着外面小厂标签的成品、半成品,如同暗夜的果实,在黎明前被迅速装箱运走。

账单的造假也水到渠成。小厂所需的办公耗材——打印纸、墨盒、文件夹……甚至几笔数额不小的“水电费”,都被张丽巧妙地拆解、分摊,化整为零地混入车间日常的报销单据里。王组长签批得异常爽快,陈课长则负责在更高层面让这些单据“合理”地流转过去。小娅看着那些伪造得越来越天衣无缝的票据,最初的惊悸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参与“精密运作”的奇异快感和对财富不断累积的迷醉。蜜月期?不,这更像一场联手挖掘工厂根基的狂欢。

他们并不知道,在这片被贪婪搅动的浑浊水域上空,一直悬浮着一双冰冷而洞悉一切的眼睛。那是一个被他们彻底遗忘的名字——小军。他的灵魂,如同工厂穹顶上一片无法驱散的阴翳,无声地漂浮、游荡。他目睹了每一次隐秘的交接:张丽在厂区僻静的自行车棚后,将一叠用橡皮筋捆好的订单图纸塞给一个戴鸭舌帽的矮胖男人;他“听”到了每一次深夜车间里不合时宜的机器低鸣,那声音在寂静的午夜显得格外刺耳;他“看”清了那些被贴上虚假标签的原料箱是如何在值班保安故意转开视线时被运出大门;他甚至能清晰地“读”出那些混杂在正规报销单里、墨迹未干的假发票上的每一个数字——A4打印纸三十箱?车间一个月也用不完十箱!那笔高达五千元的水电分摊费更是荒谬绝伦。

愤怒,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愤怒,在他无形的意识深处翻腾、凝结。他曾是这庞大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最终却被这机器冷漠地抛弃、碾碎。如今,他看着这些蛀虫正用更卑劣的方式啃噬着机器的筋骨,一种迟来的、近乎悲壮的守护欲油然而生。这工厂或许冰冷,但里面还有无数像曾经的他一样,靠着微薄薪水养家糊口的工人!张丽他们的饕餮盛宴,最终买单的,是所有人。

他无法触碰实体,却将意识凝聚成无形的刻刀。他以一种超自然的专注,将每一次罪恶交易的时间、地点、参与人员、转移的物料编号、造假的单据细节……都如同烙印般刻入自己虚无的记忆深处。他追踪着那些被转移的订单最终流向的加工点地址,记住了那些深夜进出车间偷用设备的面孔。他“翻阅”着王组长抽屉里那些签批过的、带着明显疑点的报销凭证。一份无形的、却详尽到令人发指的档案,在灵魂的维度里逐渐成形,条理清晰,证据链完整。这档案无声地积累着,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和审判的重量。

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时间的暗影中潜伏。他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将所有肮脏彻底暴露在阳光下的契机,等待一个足以让所有参与者无可辩驳、无处遁形的“合适时机”。这份等待并非静止,而是不断积蓄着能量,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沉重地笼罩着这片被蛀蚀的厂房,只待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

小军最牵挂的还是小娅和小朋,这两个最亲近的人绝不允许受到伤害。

小娅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她正沉浸在一种虚假的繁荣里。新换的智能手机屏幕光亮如镜,映着她略显疲惫却带着满足的脸。银行APP里那个不断增长的数字,让她在给小朋挑选一款更好的血糖仪时,第一次感到了无需犹豫的“底气”。她甚至开始盘算,是不是该贷款买个小点的房子,让弟弟有个更安稳的家。车间里,小朋正专注地完成着组长分配的、确实相对轻松的组装工作,动作越来越熟练。他偶尔抬头,目光穿过轰鸣的流水线,看到嫂子在办公室隔间里忙碌的身影,脸上便不自觉地露出安心和依赖的笑容。他只知道嫂子很厉害,帮他争取到了这份工作,也变得越来越忙。他单纯地感激着张丽姐、陈课长、王组长这些“贵人”。他看不见嫂子眼中偶尔闪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复杂阴影,更感知不到这看似平静的车间底下,那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和他头顶上方那无声汇聚的、名为真相与审判的沉重铅云。

小军冰冷的意识俯瞰着这一切。小娅指尖划过手机屏幕时的满足,小朋那毫无保留的信任笑容,还有张丽在电话里压低声音谈着下一笔“大生意”时抑制不住的亢奋……都清晰地映照在他无形的“视野”里。那份沉甸甸的灵魂档案,记录着每一次越界的贪婪,每一笔侵吞的财富,此刻已臻于完备。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蚕食工厂的阴谋牢牢罩住,只待收网的绳索骤然勒紧。

他仍在等待。等待那个必将到来的、足以让所有肮脏无所遁形的瞬间。工厂巨大的钢梁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巨大的排气扇在屋顶缓慢转动,搅动着沉闷的空气。一切似乎如常运转,机器的轰鸣依旧震耳欲聋。然而,在这看似稳固的工业躯壳之下,脆弱的平衡已被推至悬崖边缘。那由贪欲构筑的浮华沙堡,地基早已被无声的暗流掏空,只待命运那看似随意却精准的一指轻轻触碰,便会在顷刻间轰然崩塌,将所有的侥幸、所有的伪装、连同那点可怜的温情,一同埋葬在冰冷的废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