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的晨雾仿若一条条轻柔的白绫，悠悠地缠绕在嶙峋的山石之间。阿苏勒脚踏着被露水浸湿的小径，缓缓向上攀登，每前行几步，便要停下来确认一下方向。巴图原本打算派人跟他一同前往，可他拒绝了——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去走。“乌林答住在‘鬼哭涧’后面的山洞里。”临行之前，巴图告诉他，脸上满是难以掩饰的恐惧，“那地方……邪乎得很。二十年前官府派人进山搜查，五个差役进去了，只有一个出来，还疯掉了，整天嘴里念叨着‘骨头在说话’。”阿苏勒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兽骨项链，指腹轻轻滑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符文。自从戴上它，耳边就时常会响起细碎的私语之声，仿佛有许多人在极为遥远的地方同时交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山路愈发陡峭，周边的植被也逐渐变得稀疏。转过一道山梁之后，阿苏勒猛地停下了脚步——前方的山壁上，赫然刻着一张巨大的人脸，足有三丈之高，眼窝深陷，嘴巴大张，好似正在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叫。这便是“鬼哭石”，传说西夏灭亡之时，一位将军在此地诅咒天地，结果整块山石竟化作了他的面容。石像下方有一条狭窄的裂隙，黑黢黢的洞口犹如深邃的喉咙，深不见底。阿苏勒拔出弯刀，刀身在晨光的映照下，泛着冷冽的青光。他在西域学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永远不要在黑暗之处放下武器。刚一踏入洞口，一股腐臭气味扑面而来。阿苏勒赶忙用布巾捂住口鼻，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洞壁湿滑无比，长满了苔藓，地上散落着细小的骨头——有老鼠的、兔子的，还有一些他辨认不出的动物残骸。越往洞穴深处走去，骨头越大，到最后甚至出现了疑似人骨的碎片。“骨语者……”阿苏勒喃喃自语。此刻，他突然明白了这个称号的含义。拐过一道弯，前方出现了微弱的火光。阿苏勒屏住呼吸，紧贴着洞壁慢慢靠近。那火光来自一个宽敞的洞窟，四壁挂满了风干的动物尸体和一捆捆草药，洞窟中央燃着一小堆篝火，火上架着一个黑乎乎的陶罐，正煮着某种散发着苦味的液体。乌林答背对着他蹲在火边，佝偻的身形在洞壁上投射出巨大且扭曲的影子。她正用一根人骨搅拌着陶罐里的液体，嘴里哼着古怪的调子。“进来吧，萨满家的小子。”老萨满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的脚步声比你爹当年还要重。”阿苏勒紧握着弯刀，走进了洞窟。近距离看去，乌林答比他想象中还要苍老——皮肤如同树皮般满是皱褶，几乎紧紧贴在骨头上，稀疏的白发间露出斑驳的头皮。然而，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犹如两簇跳动的鬼火。“你知道我会来。”阿苏勒说道。乌林答咯咯笑了起来，声音如同夜枭般诡异：“铜铃响了，骨头说话了，死人走路了——该来的总归会来。”说着，她转身从阴影里拖出一个东西，“看看谁在这儿等着你呢？”阿苏勒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竟是赵铁匠的焦尸，盘腿坐在角落里，黑洞洞的眼窝“望”向他，焦黑的嘴角诡异地向上翘着，仿佛在笑。“你……你怎么……”“不是我把他带到这儿来的。”乌林答用骨棒轻轻敲了敲焦尸的头颅，发出空洞的声响，“这是它们送来的礼物。五鬼就喜欢炫耀它们的‘杰作’。”阿苏勒强忍着恶心，直视着老萨满的眼睛：“告诉我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一回来，五鬼抬棺就再次出现了？”乌林答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她蹒跚着走到洞窟深处，从一堆骨头中翻找出一个皮口袋，倒出五枚铜钱摆在火边——和赵铁匠手里的那枚一模一样，上面都铸着古怪的符文。“你祖母没跟你讲过萨满的职责吗？”老萨满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可不只是会治病跳神，更是‘守门人’。祁连山下有一扇‘门’，门后面……关着不该出世的东西。”阿苏勒想起了羊皮卷上的图案：“阴兵？”“聪明的小子。”乌林答点了点头，“西夏灭国之时，李将军召唤阴兵对抗蒙古人，结果法术出了差错，阴兵变成了食人恶鬼。最后一位西夏萨满以生命为代价，将它们封印在了地下。但这封印每隔二十年就会减弱……”她枯瘦的手指轻轻划过五枚铜钱，“需要用萨满的血来祭祀加固。”阿苏勒只感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你是说……我的父母……”“是你祖母亲自挑选的祭品。”乌林答的话犹如一把利刃，直直刺进他的心脏，“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全镇人都喝了掺有符水的马奶酒，睡得如同死人一般。你祖母摇着铜铃，带着五鬼挨家挨户收取性命……包括她自己的儿子儿媳。”阿苏勒的视线渐渐模糊了。他回想起那个如同噩梦般的夜晚——七岁的他因为偷喝蜂蜜水闹肚子，没有碰马奶酒，躲在柜子里透过缝隙，看到祖母站在月光之下，五个黑影围绕着她，地上躺着父母毫无生气的身躯……“为什么要留我活命？”他声音嘶哑地问道。乌林答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因为你当时年纪太小，血脉不够纯正。你祖母算准了时间，二十年后你长大成人，正好赶上新一轮的血祭。”她指了指阿苏勒脖子上的项链，“这是‘骨钥’，能够打开地门。五鬼需要它……也需要最后一个萨满的血。”洞外突然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阿苏勒警觉地转身，然而乌林答的动作比他更快——老萨满迅速抓起一把骨粉撒向洞口，同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骨粉在空中爆出一团绿火，照亮了三个躲在暗处的身影。色目人！阿苏勒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是哈桑的随从。这三人显然没料到会被发现，慌乱之中匆忙拔出弯刀。为首的壮汉操着生硬的蒙古话大声喊道：“把骨头和铜铃交出来，饶你不死！”乌林答怪笑一声，迅速从陶罐里舀出一瓢沸水，朝着地面泼去。液体接触到铺满骨粉的地面，瞬间腾起浓密的黄烟。烟雾之中，老萨满猛地拽住阿苏勒的手腕，急切道：“跟我来！”二人钻进洞窟深处一条狭窄的岔道。身后传来色目人的咒骂和咳嗽声，可很快便变成了惨叫——有什么东西在烟雾里对他们发起了袭击。阿苏勒回头匆匆一瞥，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将最后一个色目人扑倒在地。那东西有着类似人类的轮廓，只是四肢格外修长，动作快如闪电。“山魈。”乌林答喘着粗气解释道，“吃了我二十年的剩骨头，总算是派上用场了。”岔道的尽头是一面画满符文的石壁。乌林答用骨棒敲击特定的位置，石壁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小洞穴。里面除了一堆泛黄的羊皮卷，只有一座简陋的祭坛，上面摆放着五个小陶俑，每个陶俑都身着不同的服饰，分别是蒙古、汉、党项、回鹘、色目样式。“五鬼的真身。”乌林答点燃祭坛边的油脂灯，说道，“西夏阴兵会幻化成受害者最恐惧的模样。二十年前，它们扮成五个不同族裔的人……如今它们又饿了。”在灯光下，阿苏勒留意到五个陶俑的脚底都沾着黑泥，就如同灵堂地上那些湿脚印一般。最右边的色目陶俑脖子上还多了一串铜钱项链，其中有一枚正是赵铁匠手中那种。“哈桑家……”阿苏勒恍然大悟，“他们在帮五鬼收集铜钱？”乌林答露出赞许的神色：“聪明。每一枚铜钱都是一个小封印，集齐七枚就能暂时困住一个阴兵。哈桑家祖上靠这个保住性命，现在却想反过来利用阴兵的力量。”洞外传来山魈胜利般的尖啸，紧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阿苏勒强迫自己集中精力，问道：“怎么阻止五鬼抬棺？”“有三种方法。”乌林答竖起三根如枯枝般的手指，“其一，像你祖母那样献祭全镇，换取二十年的安宁；其二，找到当年西夏萨满使用的‘镇魂杵’，将阴兵永久封印；其三……”她犹豫了一下，“杀了现在的‘门卫’。”“门卫？”“阴兵需要向导才能在阳间活动。”乌林答解释道，“每一轮血祭之后，它们会挑选一个‘门卫’——也就是活死人，负责看守地门二十年。杀了门卫，五鬼就会暂时迷失方向。”阿苏勒想起赵铁匠那诡异的“笑容”，问道：“赵铁匠就是新的门卫？”“本来是。”乌林答冷笑一声，“但有人抢先一步带走了他的尸体。我猜是白家那小子。”“白先生？他究竟是什么人？”“是药师？还是道士？谁知道呢。”乌林答耸耸肩，“五年前他来到镇上，专门寻找那些被阴气所伤的人治病。他的药……很是特别。”阿苏勒想起白先生给赵妻的红色药丸。他还想继续追问，乌林答却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没时间了。明天月升之时五鬼会再次出动，你必须在此之前做出决定——是逃，还是战。”她从祭坛下方取出一个皮囊，倒出一把黑乎乎的粉末：“黑狗血、朱砂、雷击木，这些能暂时阻挡阴气。撒在门窗上，能保一夜平安。”阿苏勒接过皮囊，闻到一股刺鼻的腥味，问道：“如果我选择战斗呢？”“那就去找镇魂杵。”乌林答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不过，崽子，那东西在‘地门’后面……也就是五鬼的老巢。”洞外传来脚步声，乌林答猛地将阿苏勒推向一条隐蔽的缝隙：“走！山魈吃饱了，该找新猎物了！”阿苏勒在挤进缝隙前，最后看了一眼老萨满：“你为什么不逃？”乌林答露出一个没有牙齿的笑容：“我在等一个答案……骨头说了二十年的话，我总得听个明白。”缝隙通向山后的陡坡。阿苏勒手脚并用地往下攀爬，耳边回荡着乌林答最后的警告：“小心穿白衣的人……活人穿白是喜事，死人穿白是丧事，不活不死的人……穿的是自己的裹尸布！”下到半山腰时，阿苏勒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重物滚落山崖的闷响。他躲在岩石后面，看到一团白色身影从头顶的悬崖飘过——不是走，也不是爬，而是如雾一般“飘”着。是白先生。他站在悬崖边，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长得都不似人类的比例。阿苏勒屏住呼吸，看着白先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将里面的液体倒在悬崖下的某物上。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随后升腾起一缕青烟。就在白先生转身离开的瞬间，阿苏勒看清了他脚下的物件——竟是乌林答的头颅。老萨满的双眼依旧圆睁着，嘴角却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仿佛正沉浸在这一结局之中。阿苏勒拼命咬住自己的手背，才勉强抑制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叫声。直至白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他才浑身颤抖着朝着乌林答的头颅爬去。然而，那里空空如也——既不见血迹，也没有骨头，唯有一小撮黑灰排列成一个怪异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一颗五角星。羊皮卷上曾提及这个符号，它是“地门”的标记。阿苏勒跌跌撞撞地往山下奔去。身后，祁连山的轮廓在月光映照下宛如一具庞大的骷髅，而黑水镇的灯火恰似骷髅眼中闪烁的鬼火，一明一灭，仿佛在向他眨眼示意。在明日月升之前，他必须做出抉择——是选择仓皇逃命，还是直面五鬼抬棺背后那令人胆寒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