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票契出村镇,疯田引粮客?

清晨四点,东岭山还沉在雾霭里,桃源村却像被提前叫醒。

晒谷场边传来一阵鸡飞狗跳——不是鸡打鸣,也不是狗吠,而是一辆破板车“吱呀吱呀”从老井头一路拖到林晚烟家门口,吵得毛球从窝里蹿出,直接飞扑板车轮子。

“……你们这是干嘛?搬家?”

林晚烟还在刷牙,漱口的瓷碗一边颤着,口气都带泡泡。

“搬你个头!”郑三娘一边挥手赶鸡,一边拍着板车,“咱今天进镇摆摊,没你可不行!”

“进镇?谁发话的?”

“你不是前天在晒场挂了田票榜嘛——后头镇上大春粮行来人看过,说要请你‘田娘子’上集市开讲,说你这疯田种得新鲜,他们想买法子。”

“……买什么?”

“买你这张嘴!”

郑三娘话音未落,豆包从屋后蹿出来,一手拿着她画的“田契结构图”,一边兴奋地说:

“姐姐你画的图昨儿我给镇上的老粮管看了,他说你这是‘田亩分票制’——听着就比庄头家那种‘粮归一仓’强一百倍!”

“你不是去找他借鸡蛋的吗?”林晚烟脸一歪。

“顺手推广了点‘疯票学说’!”豆包理直气壮。

“那你们干嘛弄个板车?”她看着那辆摇摇欲坠的车厢,不安地问。

“这不是把你抬过去方便点?”郑三娘笑得热情,“镇上人讲究排场,不懂咱这儿的泥巴理,既然你是‘田娘子’,自然得体面出场。”

“体面是让人抬着去的?”她怀疑地扫一眼板车:干草打底、旧帘遮阳、两旁插着“疯田有粮”的小旗,活脱脱一个土风演出队舞台。

“你别不识抬举!”陆二婶一把拽过来,“镇上今日正好还有场联姻宴,是庄头家女儿出阁——你知道那姑娘是谁嫁不重要,重要的是镇长也要到场。你去了,说不准能混个‘田票入籍’!”

“田票还入籍?”

“你不是最爱写契?让你契进镇名册,镇上才肯批你开仓卖粮!”

林晚烟咬着牙,看了看那破板车,末了只得叹一口:

“好——疯人疯到底,咱今天就上这趟土车,给田票走一回红毯。”

**

清晨七点,桃源村的疯车队浩浩荡荡地从村口出发。

林晚烟坐在板车中间,两旁是毛球和一大捆“疯田理论图解”,身后还插着两把鸡毛帚,上头别着彩绳和两个写着“信粮不赊”的竹牌,随风作响。

队伍边走边喊:

“疯田疯田,疯出粮食有分成!”

“田票田票,分工分粮人人笑!”

“疯丫头讲票契,庄头家收不起!”

她忍无可忍,终于转身对豆包说:“你们这口号谁编的?!”

“沈砚之!他说你‘疯得成文’!”

“他居然还煽风点火?!”

“他说你只要肯演,他就肯写词!”

林晚烟扶额。

**

午时,队伍到了东岭镇西集,镇上集市早已热闹非凡。

街上人声鼎沸,卖糖葫芦的、卖酱鸭脖的、卖草鞋的、卖辣粉豆皮的,光听声音就能让人咽口水。

疯田队一亮相,立刻引来一堆好奇围观。

“这是谁家办喜事?咋还抬人上街?”

“不是,是疯丫头!疯田娘子你没听过?”

“就是那个疯子带着一群农户立榜分粮的?她真是疯的吗?”

“疯得讲得比官话还顺,真能种出东西!”

林晚烟这边刚下车,脚还没站稳,就被镇粮行的副掌柜抓了过去。

“你就是林……林啥来着?”

“林晚烟。”

“好好好,我跟你说,镇上这些年收粮只靠几个庄头,他们合伙压价、吃人利,老百姓都怨死了!你这‘疯田制’我瞧着有门路。”

“你能讲吗?”

“讲我倒能讲,但……”

“那你讲,讲出个热闹来,我请你吃集镇牛肉面一碗半。”

“一碗半?!”

“你疯得成名,我预算也疯得有限!”

“成交!”

她当场从身后包袱里抽出一张“田契对分结构图”,扑在一块豆腐摊桌上,挥手一指:

“这叫‘票田共制图’,一共分三层,地归众,票有名,分粮按功记。种地不再看谁是地主,看谁流多少汗,送多少豆干!”

“你豆干也记分?”

“我还记谁送醋谁送鸡蛋!”

她唾沫横飞地讲了两刻钟,围观人群越聚越多,有人鼓掌、有人叫好,还有一老爷子拄着拐杖激动得直点头:

“姑娘,你这讲的,比去年镇长那套‘分仓定税法’管用多了!”

“庄头一人说了算,田户连粪都不敢挑多一桶。”

“我家三孙子今年才上田,死地翻出苗,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能试试?”

林晚烟大喜,正要继续讲,忽听对街鼓乐响起,一队红绸花轿正从街那头隆隆驶来。

“庄头家的联姻宴来了——”

“是赵满仓给女儿娶亲,据说要跟镇上酒行联姻,一脚踩粮仓、一脚搭市铺——谁敢拦?”

话音未落,那队花轿正好在林晚烟摊位前停下。

对面轿中,探出一张粉面油光的熟脸——正是赵满仓那位七大姑八大姨三舅家侄女,早年在村里时被林晚烟泼过鸡屎,如今穿金戴银、笑得春风得意。

她往下一瞥,正好瞧见“疯田娘子”几个大字当头挂在摊前,顿时阴阳怪气地笑:

“哟,疯丫头怎么混到这儿来了?今儿成了田主了?”

林晚烟:“……”

她笑得更甜:

“你要是愿意入我家新宅,看在你饭团煎得还行的份上,我倒也不嫌你疯——”

她话未说完,林晚烟抬头,突然露出一个笑得特别明亮的表情:

“那你们这新宅里,通水渠吗?”

“啊?”

“你们知道今年早春那片河底塌陷了吗?”

“什么?”

“你们知道东岭三号仓库下月将断粮需批调吗?”

那女人脸色一变。

林晚烟慢悠悠往后一靠,指着自己摊位上那张“疯票田契图”:

“你们庄头吃的是今年的粮,我算的……是明年的地。”

街头一瞬静寂。

庄头家新娘子面色僵在半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林晚烟却笑盈盈地继续道:“你这亲事若是为了联粮联仓,那我这‘疯票契’,也算个对家。要不,咱就街口立一局,让镇人评评,是你庄头仓稳,还是我疯田票真。”

围观人群哗然。

“真要对赌?!”

“她疯归疯,这回说得头头是道!”

“庄头家那仓我送了三年粮,一斤盐都没得分。疯丫头这田才试一个月,就许人一碗饭吃!”

“人疯心不疯啊——”

轿中人咬牙道:“你不过是个疯子!”

林晚烟挑眉:“疯子怎么了?疯子若能种田分粮、保仓成信,还得请你们这些‘清醒人’来干嘛?”

人群爆笑。

就在此时,人群后面有人挤进来,是镇粮行大掌柜程老头,身穿青布长衫,背手立于摊前,仔细看了会儿她那张“票契分粮图”,眼神越看越亮。

“你这田制,是自己构的?”他问。

“是我整夜踩地、画图、试田、众筹、契人、分粪、算粮,一笔一笔算出来的。”

“你的田,有字据?”

“有。”

“分粮凭什么?”

“凭票、凭工、凭信。”

程老头点头,一转身,居然对镇吏一挥手:

“你去登记,这票契制,从今日起,暂列试筹档,准其半季流通!”

众人哗然。

镇吏接令,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张“集市试行证书”,当街盖章,贴于林晚烟摊前。

一时间,街口锣鼓响、纸屑飞,原本压场的庄头联姻队伍一下哑了火。

“疯田制通过了?”

“真的可以分粮啦?”

“她写字写契,官都认了!”

“不是说她疯子吗?”

“疯子能写田契的?你家那老账房还没她算盘精呢!”

庄头家新娘子脸色青紫,连忙吩咐抬轿快走,走得匆忙,还踩翻了自家花篮,一地喜糖滚进林晚烟的摊下。

豆包眼疾手快,抄了一把塞进袖子,朝林晚烟咧嘴:“姐姐,这顿你请客!我拿着你田契图赚了五包瓜子!”

林晚烟笑弯了腰,接过镇吏递来的证明,手指轻轻摩挲那一方墨印,沉声道:

“今日之后,我疯田制,就不是咱村的事了。”

**

太阳偏西,摊撤人散,疯田队慢悠悠收拾摊子准备回村。

郑三娘嘴里叼着棒槌糖,边嚼边感慨:“晚烟啊,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疯也能疯成名。”

“你不也疯了吗?”林晚烟拍拍她肩,“早上把你男人那双鞋都拿来垫锅脚了。”

“那是他三年不换的破鞋,值俩锅脚。”

“所以你疯得理直气壮。”

说笑间,沈砚之不知从何时已走至街边茶摊,正倒水泡茶,指节轻叩茶盏。

“你今天又算出风头。”他说。

“我这是代你那破口号露脸。”

“你赚了多少?”

“田契赚了一张,镇证赚了半张,你那一碗半牛肉面,还欠着呢。”

“我怕你疯得胃口也大。”

“你怕得对,我刚才偷偷下单了两碗半。”

两人相视一笑,目光里多了种并肩而立的默契。

远处,一道身影躲在巷角,双眼紧盯他们摊位残留的票契图,手里捏着一张揉皱的旧契纸。

是镇南仓的管账头头——那人眼中浮出一抹冷意,低声咕哝:

“疯田?若真让她立了田契制,那咱这些老仓,还怎么收账、怎么抽成?”

“看来,该给她找点麻烦了。”

**

回村路上,天已昏黄。

疯车驶至村头,老榆树下,众人竟远远看见晒谷场多了块新木牌——

【公告:凡参与试田契者,自明日起,每人报田、填票、结粮,由林家西屋书生沈砚之执笔,林晚烟主账,三天为一期,秋收试兑。】

木牌上还贴着一份粮行副本,边角落了枚“镇印试认章”。

村人全都看傻了。

“这是……官印?”

“镇上认她的田契了?”

“那咱这村头,以后也能像镇上一样分粮啦?”

“疯丫头——真疯成了!”

那一刻,围着晒谷场的老农们沉默片刻,忽而有人掀开草帽,重重往地上一磕:“我老郑家头回不种庄头田,要入你疯田契!”

“我也来!”“算我一份!”“庄头一嘴,吃人三斗,我信林家饭团也不信他!”

人群哄然,一声高过一声,晒谷场前夜风徐起,像是一锅即将沸腾的田间老汤——

咕咚,咕咚,正翻滚着,一场关于“田”的革命。

而林晚烟站在场边,一身土布衣,一只草鞋脱了半边,脸颊带泥,却笑得格外灿烂。

她转头望向沈砚之,认真道:

“你说,疯田契要是真立起来……咱这片地,会不会成天底下最疯也最稳的田?”

沈砚之收回视线,低低一笑:

“疯得其法,自有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