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好言难劝该死鬼(八千)

山东,青州府。

夜半三更,荒郊野岭。

残月如钩,寒星寥落,

荒野的风呜咽着穿过枯枝败草。

道旁一座破败山神庙,

椽朽瓦缺,神像金漆剥落,露出泥胎,

蛛网在梁角摇曳。

殿内篝火噼啪作响,

光影在斑驳墙壁上跳跃。

映着几张被风霜刻蚀、疲惫却精悍的面孔。

七八个行商脚夫围火而坐。

皆是常年奔波于这齐鲁古道上的老江湖。

露宿荒野对他们而言如同家常便饭。

血气壮,同伴多,倒也无甚惧色。

闲坐无聊,便有人挑头,说起那神神鬼鬼之事。

你一言,我一语。

尽是些乡野狐精、古墓僵尸的传闻。

“说起邪祟,俺想起一桩真事!”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布商啐了口唾沫,声音洪亮,

“就在武定州阳信县!前些年闹得可凶!

听说有个道貌岸然的妖道,披着道袍,在县里立了个‘青云观’,

香火还挺旺,

暗地里却干着豢养厉鬼僵尸的勾当!

专害过路客商和孤寡。

用生人精血炼那劳什子邪尸!

足足有十来年了,却愣是没人发觉!”

庙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火光映着众人惊疑不定的脸。

络腮胡身边一个精瘦的药材贩子接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神秘:

“可不是!亏得老天有眼!

一年前,听说被一位云游至此的老神仙撞破了!

那老神仙……

啧啧,仙风道骨,一剑光寒。

当场就把那妖道斩于剑下,

连带着那些腌臜东西也一并烧了个干净!

这才算解了阳信之厄!”

众人听得入神,纷纷点头称奇。

“老神仙?”

角落一个一直沉默、脸上带疤的马帮头领却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磨刀石,

“张老三,你这消息可落伍了!

我上月刚从武定过来。

那边传的可不是什么老神仙!”

他环视一圈,见众人目光聚焦,才慢悠悠道:

“斩灭妖道的,是个小道长!

年纪顶多十六七,当时尚未及冠!

听说就凭一把剑,一蓬火——

生生将那妖道连同满观僵尸厉鬼烧成了飞灰!

那场面……”

他摇摇头,似在回味传言中的惊心动魄。

“十六七?!”

众人哗然。络腮胡张老三瞪圆了眼:

“疤脸刘,你莫不是唬人?

一个娃娃,能有这本事?

斗得过积年老贼?”

“千真万确!”

疤脸刘拍着胸脯,

“阳信县都传遍了!

都说那小道长是谪仙临凡。

专为扫荡人间邪魔来的!

那手段,嘿,非是凡人能有!

而今估摸着这位已加冠,本领当是更上一层楼。”

正议论得沸反盈天,殿外呜咽的风声中。

忽地夹杂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

“咳。”

声音突兀,恰在众人心神紧绷谈论鬼神之际。

庙内瞬间死寂!

篝火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目光,带着惊疑、警惕。

齐刷刷投向那黑洞洞、被夜风鼓荡的庙门。

一道身影踏着清冷月色施施然跨过门槛。

火光跃动,照亮来人——

一位小道士。

看身形不过十六七岁。

着一领稍大了些的青色道袍。

崭新洁净,干净利落。

面容清俊,尚带几分少年稚气。

眉如墨画,鼻梁挺直。

一头乌发只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随意绾在头顶。

几缕不听话的碎发散落额前鬓角。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眸子。

清澈如深潭,沉静无波。

映着跳跃的篝火。

却无半分少年人应有的跳脱。

反透着一股平和淡然。

“嗬!”

张老三最先反应过来,拍着大腿笑骂,掩饰方才的失态,“你这小道士,走路没声儿,咳嗽倒吓坏人嘞!进来就进来,在门外装神弄鬼咳嗽作甚?差点就把俺的魂儿都给惊飞了!”

周庄闻言,唇角微扬。

露出一抹干净腼腆的笑容,对着众人拱手一揖。

姿态从容:

“惊扰诸位居士了。

小道并非有意作怪,实是腹中饥馁难当。

闻得庙内人声温暖。

想厚颜讨口吃食充饥,

又恐唐突闯入惊了诸位,故先出声示警。”

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肚子。

动作自然坦率。

出门在外,谁没个山穷水尽时?

一点干粮算得什么?

何况这少年道士眼神清正,举止有度,不似奸邪。

山东汉子本就豪爽重义。

当即便有一位坐在火堆旁、穿着绸缎坎肩、面容富态的钱姓行商,哈哈一笑,显得颇为豁达:

“小道长客气了!

出门在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说着,从身旁的油布包袱里掏出两张烙得厚实却已干硬的杂粮炊饼,爽快地递了过去:

“给!填填肚子!

这荒山野岭的,可别饿坏了!”

周庄眼睛一亮,双手恭敬接过,诚挚道谢:

“多谢居士慷慨!小道承情了!”

他捧着温热的炊饼,突然间心血来潮。

因而没有立刻狼吞虎咽,反看向钱行商。

笑容温和:

“居士善心,小道感激。

不敢白受恩惠,愿为居士起上一卦。

略尽绵薄,权作答谢。

不知居士可愿一听?”

钱行商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一个连发冠都束得随意的半大孩子。

能通晓什么高深易理?

多半是些江湖术士察言观色、模棱两可的把戏。

他走南闯北多年,这类“半仙”见得多了。

平日里最是厌恶此等取巧诈骗之术,

不过当着众人面,他面上功夫做得极好。

依旧笑容满面,还带着几分哄孩子般的宽容:

“哦?小师傅还会卜算?

那敢情好!

算吧算吧,权当给大伙儿解解闷儿!”

语气轻松,显然并未当真。

周庄敛了笑容,神色变得郑重。

他暗运一丝真炁于双目,清澈的目光落在钱行商富态的脸上。视线交汇刹那,周庄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跳,心中同时咯噔一下:

印堂晦暗如蒙尘。

山根(鼻梁根部)隐现青黑之气。

疾厄宫(眼下位置)更是缠绕着一缕浓重血煞!

这绝非小灾小病,分明是血光罩顶,

大凶之兆,且灾劫迫在眉睫!

周庄心中暗道原来如此,难怪突然心血来潮:

想来是这人有大灾临头。

可往日又常与人为善,上天不忍直接收他的命。

这才让自己这个变数遇见他。

给他一线生机。

他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分毫。

自怀中贴身布囊里,取出三枚铜钱。

将钱币合于掌心,闭目凝神,

默诵清净心咒,摒除杂念。

随即手腕沉稳一扬,铜钱叮当脆响。

落于身前清扫过的泥地上。

如此反复六次。

铜钱或字或背,落位各异。

周庄目光如电,扫过六次爻。

在心中飞速排演。

没有变卦,泽风大过!

卦象一成,他心中更沉。

尤其上六爻辞——

“过涉灭顶,凶,无咎”——

这分明是灭顶之灾的凶兆!

没有变卦,就意味着几乎无解!

庙内众人见他掷钱排卦,动作行云流水。

隐隐有股说不出的道韵,早已屏息凝神。

见他掷完六次,眉头紧锁,盯着卦象久久不语。

那精瘦的药材贩子忍不住催促:

“小道长,如何?

看出啥门道了?快给钱老板说说呀!”

钱行商也抱着膀子,脸上依旧挂着笑。

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慢。

他等着看这小道士能说出什么花来。

周庄暗叹一声:

天命如此,点破与否,皆在人为。

他抬起头,目光澄澈,直视钱行商,

声音清朗却带着凝重:

“钱居士,小道观您面相:

山根隐青,印堂晦暗,

此乃血光侵扰之兆。

再排此‘泽风大过’之卦:

上爻‘过涉灭顶’,更是大凶之象。

恐……

旬日之内,居士当有一场生死攸关的血光之灾。

凶险异常。

甚至有……灭顶之祸。

绝非小道危言耸听,还望居士千万谨慎。

近期勿涉险地,远离水火刀兵!”

话音一落,庙内死一般寂静。

篝火噼啪声格外刺耳。

钱行商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寒冰冻住。

一点点碎裂、消失。

眼底那丝轻慢被惊愕和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取代!

他走南闯北,家资颇丰。

最是忌讳这等不吉之言。

尤其是在这荒郊野庙!

闻听此言,自是心中早已翻腾: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牛鼻子!

老子好心舍你干粮饱腹,你不知感恩戴德说些‘财源广进’、‘平安顺遂’的吉利话,反倒当着这么多人面咒我有‘血光之灾’、‘灭顶之祸’?

这不是存心触我霉头,打我脸面么!”

他强压着胸口翻涌的怒气,毕竟是有头脸的商人,当着众人不好立时翻脸,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干笑,语气已带上了明显的讥讽:

“呵…呵呵……

小师傅,你这卦…算得可真够‘准’的啊!

俺们生意人,走南闯北,啥样人没见过?

你们这道门中人啊!

就爱把‘血光之灾’、‘破财免灾’挂在嘴边。

无非是危言耸听,吓唬住人。

才好伸手要那‘消灾解难’的钱财!

这等江湖把戏,俺钱某人,可是门儿清!”

周庄将他眼中深藏的怨怼与不信任看得分明。

心中了然,无奈暗叹:

“唉,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好言难劝该死鬼,道法不渡无缘人。”

天机已泄,对方执迷,强求无益。

他不再多言,低下头。

默默地、一口一口。

仔细地啃起手中干硬的炊饼。

钱行商见他沉默。

更笃定是被自己戳穿了把戏,心虚理亏。

那点被冒犯的怒火便化作了居高临下的鄙夷。

他虽未再指名道姓骂小道士。

可言语间却指桑骂槐,夹枪带棒,刻薄非常:

“……所以说啊!

这人哪,甭管年纪大小,心术得正!

年纪轻轻不琢磨正道!

净学些装神弄鬼、坑蒙拐骗的下作手段!

一张嘴就血光之灾,呸!晦气冲天!

真当天下人都是那没见识的愚夫蠢妇?

任你糊弄不成?”

他唾沫横飞,越说越起劲。

旁人如张老三等人本就当看个热闹。

又见钱行商“占了上风”。

便也跟着起哄,发出阵阵哄笑。

庙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周庄对周遭的讥讽置若罔闻。

他专注地将最后一点饼屑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直到喉头滚动,彻底咽下。

他才缓缓抬起头。

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篝火映着他年轻却沉静的侧脸。

终究是承了这一个饼的情。

师父当年教导言犹在耳:

“修道之人,慈悲为本。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遇可救之人,当:

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即可。”

罢了,看在这一个炊饼的份上……

再尽最后一份心力。

若天命仍不可违——

那自己也算对得起本心。

对得起这身道袍。

他清澈的目光穿透哄笑的声浪。

再次落在钱行商脸上。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庙内的嘈杂:

“钱居士。”

哄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目光再次聚焦。

周庄神色平静无波:

“小道方才所言,句句出自卦象面相。

绝非虚言恫吓。

念在居士一饼之恩,小道愿再赠一物。

分文不取。

或可助居士暂避此劫,化险为夷。”

钱行商一听“分文不取”,脸上的刻薄之色稍缓。

可眼底的怀疑丝毫未减,敷衍地拱拱手:

“哦?那……倒是有劳小师傅费心了。”

语气依旧轻慢。

周庄不再多费唇舌解释。

他解下腰间一个半旧的靛青色乾坤搭袋。

探手入内。

取出一张裁剪方正、色泽微黄的符纸。

在众人注视下。

毫不犹豫地咬破自己右手中指指尖!

一缕鲜红的血珠瞬间渗出。

他暗运丹田真炁,凝于指尖精血之中。

那血珠竟泛起一丝极淡的金芒!

随即,他以指代笔,饱蘸精血,落于黄纸之上!

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一道繁复玄奥、蕴含道韵的符箓随着他指尖的舞动瞬间显现!

笔势圆融流畅,一气呵成!

其上,常人难见的灵光流转。

显然已非那种需要天神垂目才能蕴藏神力的符箓。

周庄脸色不改。

他将尚带一丝体温与血腥气的符箓,郑重地递到钱行商面前:

“此乃平安符,内蕴小道一丝真灵。

请居士务必贴身携带。

置于心口或膻中穴处。

一月之内,无论沐浴更衣,万勿离身!

切记,切记!或可……挡你一灾。”

最后四字,他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平安符,是道门最常见的符箓之一。

不过常人一般称其另一个名字:护身符。

钱行商被他郑重的态度弄得微微一怔。

可旋即又被根深蒂固的怀疑占据。

心中嗤笑:

“装得倒挺像!

又是咬指头又是画符的,戏做得真足!

还不是想挽回点颜面?”

他面上不露,依旧是那副敷衍的神态。

随手接过符箓,看也不看那玄奥的符文。

便如同对待一张纸钱。

漫不经心地塞进了怀里那件绸缎坎肩的内袋。

动作随意。

周庄将他所有细微动作尽收眼底。

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彻底黯灭。

唯余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他不再看钱行商,只是对着庙内众人微微颔首。

便转身寻了个远离火堆的、清冷的角落。

盘膝坐下,五心朝天,闭目调息。

背影在昏暗火光下,显得格外单薄疏离。

……

一夜无话,唯有篝火哔剥,野风呜咽。

次日天光微熹,众人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钱行商招呼着伙计,意气风发。

昨夜不快似已抛诸脑后。

周庄也默默起身,站在破败的庙门口。

晨雾弥漫,四野茫茫。

几条被车辙和脚印踩踏出的土路蜿蜒着伸向远方。

他心念微动,本想去武定州寻谢老道。

按那些行商昨夜所言,距他上次来已过年许。

也不知道那老道士如何,该去叙旧的。

可周庄却又恐扰了此方天地冥冥中的缘法轨迹。

犹记上次来聊斋世界前,是先看了剧情。

可这次,他才刚翻页。

只言片语也没能瞧见,便直接穿越而来。

前路何方?

迷雾一片!

然这份迷茫在他心中仅存在了片刻。

便如晨露,转瞬即逝。

“大道无形,运行日月。

缘起缘灭,自有定数。

心之所向,步之所及,即是道场。”

周庄伸了个懒腰,松松懒懒。

既然不知剧情,那便信步而行。

缘法若至,心必有感。

……

青州府,益都,钱宅。

钱世荣,青州益都人氏。

常年奔波于巴蜀险道与京师繁华之间。

风尘满面,两鬓微霜。

家中唯有结发妻柳氏,年方廿六。

姿容冶丽,如春日海棠。

然独守空闺,寂寞深锁。

此番自蜀中贩得价值千金的蜀锦。

钱世荣本欲直运京师,

然行至青州地界,思及家中娇妻。

心头一热。

遂命得力伙计押货绕路抵益都钱宅。

而后可自去城中玩乐三日。

他自己先走一步,快马加鞭,夤夜归家。

叩门惊夜。

“笃、笃、笃。”

剥啄门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未几,门扉“吱呀”一声轻启。

昏黄门灯下,柳氏探身而出。

她云鬓微松。

仅着杏色寝衣,外罩一件半旧的藕荷色比甲。

显然是从睡梦中惊醒。

待看清门外风尘仆仆的丈夫。

她杏眼圆睁,檀口微张。

惊愕之色远大于惊喜:

“官…官人?

未至年关,你…你怎的突然归来?”

其声娇柔,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足边紧随着的一条大白犬!

此犬通体毛色胜雪,无一根杂毛。

体型矫健如小豹,双耳尖立似狼。

目如寒星点漆,开阖间精光内蕴。

顾盼之际自有一股凛然神骏之气。

它紧贴柳氏小腿。

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噜声,警惕地盯着钱世荣。

钱世荣心头微动,却只当是犬类护主。

他疲惫地将沾满尘土的外袍脱下,递给柳氏。

声音沙哑:

“此番运蜀锦入京,路经家门。

想着许久未见你,便回来瞧瞧。

明日有伙计将蜀锦送来府上,你给些钱财与他们。

让他们在城中玩上三两日。

为夫也能好好陪陪你。”

说着,他目光再次落在那白犬身上,诧异问道:

“娘子,家中何时养了这等神俊非凡的犬儿?

看其品相,怕非寻常土狗。”

话音刚落,那白犬竟似听懂了。

狗头猛地一偏。

幽深的眸子冷冷斜睨了钱世荣一眼!

狗脸上竟浮现出极其人性化的不悦。

粗壮如鞭的尾巴重重甩了两下,发出“啪啪”声响。

随即,它竟人立而起。

两只前爪极其自然地搭在柳氏纤细的腰肢上。

硕大的头颅亲昵地往她温软的怀里蹭去。

鼻中还发出撒娇般的哼哼声。

姿态狎昵至极。

柳氏粉面瞬间飞红,似羞似恼。

忙不迭地去推搡那毛茸茸的狗头。

言语闪烁,眼神游移不定:

“官人常年在外。

妾身…妾身一人在家,守着这偌大宅院。

入夜后四野寂静,实在心慌。

前些日子,这犬儿不知从何处流浪而来。

妾身见它可怜,又颇通人性。

便收留了看家护院,也解些烦闷。”

她边说边偷眼觑着丈夫神色。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钱世荣奔波整日,早已困顿不堪。

虽觉妻子言辞神态有些异样。

那白犬举动也过于亲昵。

但归家的松弛感压倒了一切疑虑。

他含糊应道:

“哦…娘子有心了。

只是这畜生…未免太过黏人…”

言罢,和衣倒于榻上。

几乎是头刚沾枕,沉重的鼾声便已响起。

确认夫君已然熟睡。

柳氏如释重负又似心有余悸。

忙用力将那犹自在自己胸前磨蹭的狗爪拍下。

压低声音娇嗔道:

“冤家!还不快收敛些!险些露了马脚!”

说罢,匆匆牵起白犬项圈。

将其拉出卧房,反手轻轻掩上房门。

至院中一丛茂密花木之后,柳氏方松手。

那大白犬周身忽地腾起一片柔和却诡异的白光!

光芒流转间,犬形扭曲、拉长。

瞬息化作一名身着月白云纹锦袍的银发男子!

其发如流银泻地,面如冠玉。

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深邃如渊。

瞳仁深处隐有暗金色流光转动。

俊美得近乎妖异。

甫一化形,便迫不及待地将柳氏一把揽入怀中,低头便在她颈间耳鬓厮磨,气息灼热:

“心肝儿,适才正到紧要关头。

可想煞我了!

这碍眼的家伙怎地突然回来?”

柳氏被他气息所扰。

身子发软,半推半就,喘息道:

“雪郎…莫要胡闹…他…他就在里面……”

银发妖男——白犬所化的‘雪郎’,闻言眼中柔情顿消,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阴鸷杀意。

他紧盯着卧房窗户透出的微弱烛光,声音森寒:“娘子,此獠归来,你我欢好便如芒刺在背!不若趁其熟睡无知,就此了结!从此双宿双栖,这宅院、钱财,尽归你我,岂不快活?”

柳氏娇躯一颤,猛地从他怀中挣脱。

俏脸煞白,连连摇头:

“不可!万万不可!

家中田产铺面,皆在他名下!

他辛苦行商,方有今日富足!

若他身死,族中叔伯必来争产,官府亦要查问。

到时…到时你我如何自处?

这富贵…岂不成了镜花水月?”

她虽贪恋犬妖带来的刺激与温存。

可也舍不得这由钱世荣血汗换来的安稳与富贵。

雪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再次将柳氏拉近。

修长的手指轻佻地勾起她的下巴。

温言软语中却藏着锋利的毒刺:

“娘子啊娘子,你怎如此糊涂?

依他所言,此番带回的蜀锦,价值何止百金?

家中库房积蓄,亦足够你我逍遥半世!

待结果了他,一把火烧个干净。

只说是遭了强人劫掠,死无对证!

至于日后……”

他眼中贪婪与凶戾交织,

“凭你夫君的手段:或夜盗豪绅,或剪径山野。取那不义之财,易如反掌!岂不强胜你独守空闺、夜夜盼着这不解风情的商贾偶尔垂怜?跟着我,保管你日日快活,享用不尽!”

他温热的唇贴上柳氏耳廓,吐气如兰。

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柳氏被他搂在怀中,听着那描绘的“美好”前景。

感受着肌肤相亲的炽热。

再想到丈夫常年在外、归家也只是倒头大睡的冷落……心中那点微弱的道德藩篱和对安稳的眷恋,在情欲的炽焰与贪婪的诱惑下,终于轰然崩塌。

她眼神迷离,呼吸急促,紧咬着下唇。

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几不可闻的颤音:

“那你务必做得干净利落……

莫…莫要留下痕迹……”

雪郎闻言,眼中凶光大盛。

狂喜之色一闪而逝!

他轻轻放开柳氏,身形一晃。

竟如一道没有实质的轻烟。

悄无声息地再次潜入卧房。

房内,钱世荣鼾声如雷,睡得死沉。

对迫近的杀机浑然不觉。

雪郎立于榻前,盯着钱世荣毫无防备的脖颈。

脸上露出残忍而兴奋的笑意。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指甲瞬间暴涨。

变得漆黑如墨。

尖端闪烁着金属般的寒芒。

如同五柄淬炼多时的精铁刃!

森冷的妖气弥漫开来,室内的温度骤降。

他眼中金芒一闪,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微弱嘶鸣。

狠辣无比地直插钱世荣心窝!

意欲一击穿心,让其毙命于睡梦之中!

就在那漆黑妖爪即将洞穿薄薄坎肩内衬、触及皮肉的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钱世荣怀中贴身收藏之处,猛然爆发出金光!

那光芒璀璨夺目,炽烈如正午骄阳。

瞬间将整个昏暗的卧房照得亮如白昼!

金光之中,更蕴含着一股至阳至刚、沛然莫御的破邪神威!伴随金光,一声威严宏大、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神雷怒叱凭空炸响,

如同黄钟大吕,直贯妖魂识海!

“吒!”

“啊——!!”

雪郎发出一声凄厉非人的惨嚎!

那金光仿佛无形的烈焰。

其探出的妖爪首当其冲!

只听得“嗤嗤”爆响,如同热油泼雪,那漆黑如墨、坚逾精钢的妖爪竟在金光中迅速消融溃散,冒出缕缕腥臭黑烟!一股无法抗拒的道家纯阳真炁狠狠撞在他妖躯之上!

“轰隆!”

一声巨响!雪郎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整个妖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

狠狠砸在对面的砖墙之上!

坚硬的青砖竟被砸出蛛网般的裂痕。

簌簌落下尘土。

雪郎跌落在地,

周身白光剧烈闪烁、明灭不定。

再也无法维持人形!

在痛苦的哀嚎与骨骼错位的“咔嚓”声中。

他重新变回了那条大白狗的模样!

只是此刻,它口鼻喷涌着暗红的妖血,一身雪白长毛染血卷曲,多处皮开肉绽,露出底下裂开的皮肉,瘫软在地,四肢抽搐,气息奄奄,眼中只剩下无边恐惧与难以置信的痛苦。

哪还有半分神骏?

“雪郎——!”

柳氏在门外听得那声巨响与犬嚎。

心胆俱裂,不顾一切地撞开房门冲入!

一见爱犬如此惨状,顿时魂飞魄散!

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扑上去将奄奄一息的白狗紧紧抱在怀中。

泪水如决堤般涌出。

颤抖的手指抚摸着它的皮毛,语无伦次地哭喊:

“雪郎!我的雪郎!你怎么了?!

别吓我啊!”

如此巨大的动静,钱世荣便是睡得再死也被惊醒了!

他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

睡眼惺忪,满脸惊骇茫然。

只见屋内一片狼藉:

桌椅翻倒,尘土弥漫,

墙壁开裂。

自己那美艳的妻子正抱着那条大白狗哭得肝肠寸断。

而那白狗浑身浴血,气若游丝。

“这…这…!”

钱世荣惊魂未定,指着眼前景象,语不成句,

“方才…方才是什么动静?

地龙翻身了?

这狗…怎会伤成这样?!”

他只觉一切都很违和。

“官人!有..有贼!有蟊贼啊!”

柳氏一手紧搂着白狗,一手指着窗户方向,仿佛那惊悚一幕犹在眼前,

“方才妾身刚睡下不久,就听得外间有异响!

雪獒最是机警,立刻狂吠起来!

妾身吓得不敢动…就听得它扑了出去,和那贼人在房中搏斗!那贼人...那贼人好生凶悍!不知用了什么歹毒手段,只听得几声闷响,还有这畜生凄厉的惨叫!

那贼人见事败,撞破了后窗逃走了!

雪獒它为了护主,就……”

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将脸深深埋在白狗焦黑的皮毛里,肩膀耸动,哭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钱世荣听着妻子声泪俱下的描述,看着她怀中濒死的白狗,再环顾屋内翻倒的家具、墙壁的裂痕,以及那扇紧闭却似乎真有些晃动的后窗……

倒也是信了,当即大骂道:

“犬入的家伙,都说出祸不及家人。

这群蟊贼当真是不讲道义!”

他刚回府城家中,蟊贼就上门了。

不是早早盯上自己的匪盗,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