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知枯坐,可是修道?!

霍山,隐仙观。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氤氲着松柏的清冷气息。

雾中,一个身着不大合身青色道袍的年轻身影,正执着长长的竹帚,一丝不苟地清扫着观前蜿蜒山道上飘落的枯叶。

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宁静,仿佛这清扫本身,便是一场修行。

山风拂过他束发的木簪,露出清俊却带着几分稚气的侧脸,眉宇间凝着淡淡的温润。

就在这时,山道下方传来一阵急促、沉重又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

周庄停下手中的竹帚,微微蹙眉望去。

来人背负短弓,腰挎染血柴刀。

浑身泥泞、衣衫褴褛。

看模样倒像是常在山间行走的山民。

这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最后几级石阶。

最终扑通一声仰面跌倒在周庄身前。

两人四目相对,周庄这才看清来人的脸。

这人年岁不大,看模样也和他相差无几。

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痕。

双眼布满血丝,如同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出来。

石锁一眼落在周庄那张清逸出尘的脸上。

旋即目光下移,又看到那青色的道袍。

这一刻,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当即用尽全身力气,踉跄扑到周庄面前。

膝盖一软。

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

激起一小片尘埃。

“神仙!活神仙!求求您!救救王家坳!

救救俺们全村的人命吧!”

石锁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

额头重重磕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井里…井里有妖怪!

吃人的妖怪!

王老鳏夫、李婶子、铁牛叔……

还有请来的刘老道…都……

都让那妖怪给害了!它…它还在井里!

求老神仙下山,降妖除魔啊!”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

连日来的惊恐、疲惫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周庄看着脚下这个形容枯槁、濒临崩溃的少年。

眉头锁得更紧,连忙伸手虚扶了一下。

声音清澈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

让石锁的哭嚎稍稍顿住:

“居士请起,莫要行此大礼。

贫道周庄,并非什么神仙。”

石锁抬起头。

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张实在年轻得过分的脸。

心中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又凉了半截。

他焦急而茫然地环顾四周:

“俺……俺找老神仙!

俺找隐仙观的观主!

王家坳几十口人命,等着老神仙救命啊!”

周庄沉默了片刻。

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切。

随即归于平静。

他缓缓答道:

“师父他老人家……

已于十日前,功行圆满,尸解飞升了。”

“飞...飞升了?”

石锁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下去。

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无尽绝望:

“完了…全完了…王家坳……没救了……”

他喃喃自语,仿佛被抽走最后一丝魂魄。

周庄看着石锁万念俱灰的模样,眸中灵光微动。

一缕炁随之蕴上双目,望之神异非凡。

这道目光顺着周庄的心意落在石锁身上。

常人或许看不见,但在他的灵视之中:

这人的头顶上空,隐隐笼罩着一层极其晦暗、污浊、饱含怨毒与血腥的妖气,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好似一个捕猎者给猎物留下的标记,甚至隐隐有侵蚀扩散至旁人身上的迹象!

这股阴秽之气之浓烈、之凶戾……

远超此前禾山那头灵智初开的虎精!

周庄倒是见过几次类似的凶戾大妖。

只不过那时他是跟在乌角子身旁打下手、护法。

这样的妖物……

说实话,他现在也没把握。

能被当做底牌的,也只有号称:

可焚尽天下万物的三味真火了。

更何况,周庄本已打定主意:

不炼出龙虎金丹,达炼炁化神之境,绝不下山。

他道基初成,又有一路上修行的经验和感悟,只需日日于观中诵经打坐,锤炼心性,炼化黄庭中蕴藏的先天之精,便自可水到渠成。

一路上,甚至不会有半分阻碍。

然而此刻……

眼前是百姓绝望的哭嚎。

灵视中是那妖孽滔天的妖氛与猖獗的猎物标记!

何止是几条人命的事?

那是数十上百条冤魂的哀鸣。

若放任不管,那妖物胃口只会越来越大。

被养得更加强横,最终必成霍山大患。

茶毒更广!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此乃修道,还是修的自私冷漠?

若连眼前这泣血呼救的生灵都不渡!

还谈什么日后的大道?!

此非修道,是修魔障!是自欺欺人!”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如同惊雷。

从中,周庄隐隐听出是乌角子的声音。

可下一句,却又让他觉得好似是谢老道的语调。

周庄垂在道袍宽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他清俊的脸上,神色几度变幻。

有挣扎,有犹豫。

但最终,被一种澄澈而坚定的眸光取代。

这是是道心对邪魔的天然厌憎。

是对生灵涂炭的不忍。

是师父昔日“济世度人”教诲的回响。

他深吸一口气。

山间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

仿佛涤荡了最后一丝踌躇。

“居士……”

周庄的声音依旧平静。

可此刻听来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决断:

“妖邪霍乱,残害生灵。

既然你求到我隐仙观来……

小道身为家师的关门弟子,又岂能坐视?”

石锁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周庄转身,指向观旁一处简朴的石亭:

“请随贫道入内,饮一杯粗茶,稍歇片刻。”

他顿了顿,

目光投向观内供奉黄老神像的正殿方向。

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宝剑:

“待小道……取了家师的剑来。”

“取剑?”

石锁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庄微微颌首,青色的道袍在山风中轻轻拂动。

他年轻的脸上此刻再无半分稚气。

只有一种即将踏入风暴的沉静与肃杀:

“小道将亲自执剑下山,诛此妖邪。”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石锁。

转身步履沉稳地朝着观内走去。

那背影在晨光和薄雾中若影若现。

竟透出一种渊淳岳峙般的孤高与决绝。

石锁呆呆地看着周庄消失在观门内的身影,又看了看石亭里那杯被周庄无声端上、兀自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巨大的震撼和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不断冲击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走进石亭。

端起那杯粗陶碗盛的清茶仰脖喝下。

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烫得他一个激灵。

却也仿佛驱散了一丝骨髓里的寒意。

“王家坳……有救了!!!”

他低语呢喃,失神的眸子中出现了莫名的狂热。

……

王老鳏夫死的第七日。

王家坳的坳口处,两道身影自山中而出。

周庄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

只是背后多了一个古朴沉重的墨玉剑匣。

匣身非金非木,刻满玄奥云纹。

隐隐有暗光流转。

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锋锐气息。

他明明步履沉稳,气息内敛。

但背负那剑匣……

却让他整个人如同一柄藏在鞘中的绝世凶器。

令人视之便心有余悸。

“站住!什么人?!”

坳口,捕头钱彪厉声喝道。

他带着几个衙役“噌啷”一声拔出腰刀。

就这么径直横在路中。

这些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

显然这几日守着王家坳,精神饱受折磨。

如同惊弓之鸟。

石锁看到官差,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可看到身侧领先一个身位的周庄那挺拔的背影,又鼓起勇气喊道:“这位捕头老爷,俺身旁这位是隐仙观的神仙!俺请他来除妖的!”

“隐仙观?!”

钱彪清来人。

脸上瞬间闪过惊讶、担忧与一抹复杂:

“原来是周小道长!

怎不见乌角子老神仙?”

隐仙观的名头,霍山地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更遑论他与隐仙观的两位道长还有交情。

涉及一些神神鬼鬼的案子时,他都会上山求教。

乌角子道长是有真本事的老神仙。

而庐江贺氏也不是良善易与之辈。

钱彪被夹在中间,堪称是左右为难。

可此刻,此刻乌角子没来,而贺氏子弟却就在他身后的村中,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语气带着恳求:

“道长!此地凶险!

刘老道都折了!

井里那东西…邪性得紧!

绝非寻常妖物!

您…您还是快回去吧!”

他不敢提贺氏,只能用危险劝阻。

眼神焦急,甚至微微摇头暗示。

周庄心有所觉,却脚步未停:

“除魔卫道,职责所在,不敢退缩。”

目光已锁定村中妖气沸腾的几处方向。

就在此时。

一个清冷倨傲、带着浓浓讥诮的声音从村内传来:

“呵,我当是哪路神仙驾临这穷乡僻壤。

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士。”

只见贺晏与贺澄正从村里踱步而出。

显然一直就在附近监视。

贺晏依旧一身深青锦袍,手持一柄玉骨折扇。

轻轻摇动,神态悠闲。

仿佛在自家后花园赏景。

贺澄则抱着双臂,嘴角噙着看好戏的轻蔑笑意。

贺晏的目光如同打量一件物品般扫过周庄背上的剑匣和年轻稚嫩的面容,眼中那居高临下的蔑视毫不掩饰:

“隐仙观?

哦!就是那冒充先贤的老道士所建吧?

呵,窃据先贤道号,也不怕天打雷劈?

怎么?

凭你这乳臭未干的年纪也学人下山降妖伏魔?

莫不是念几句经文……

就想超度了井里那东西?”

他话语刻薄,字字诛心。

很显然:凡人眼中能呼风唤雨、斩妖除魔的老神仙,在这些世家大族眼里,也只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牛鼻子老道罢了,不值礼遇。

贺澄在一旁嗤笑:

“阿兄,何必与这等人多费口舌?

不过是些招摇撞骗、想博个名声的江湖术士罢了。

钱彪,还不快将这聒噪的闲人轰走?

扰了此地清净,小心你的差事!”

钱彪被骂得冷汗涔涔,一咬牙,对着手下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

动手!请这位‘道长’离开!”

衙役们再无犹豫,挥刀便向周庄砍来!

刀锋在惨淡的日头下闪着寒光。

见状,石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下一瞬,周庄动了。

他没有拔剑。

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看似随意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踏出。

仿佛坳口的空气都随之震荡了一下!

一股无形、沛然莫御的气息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

那不是杀气。

而是至精至纯、如山如岳的磅礴真气!

“嗡一—!”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衙役,手中的腰刀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发出一声刺耳的金铁悲鸣!

刀身剧烈震颤,竟脱手飞出。

“哐当”两声掉落在数丈之外!

两人更是如同被狂奔的烈马撞上。

胸口一闷,惨叫着倒飞出去。

重重摔在地上,口鼻溢血,一时竟都爬不起来!

后面的几个衙役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硬生生刹住脚步,手中的刀都拿不稳了,看向周庄的眼神如同见了怪物。

钱彪更是目瞪口呆,两腿战战,几乎站立不住!

“小道觉得,你忘了一件事,钱居士……”

周庄面不改色,只是清笑一声,道:

“小道曾是家师坐下的‘护坛力士’。”

这一身如渊似海的磅礴真气,堪称人间全无敌。

神鬼妖魔不出,他能够一人成军。

几乎是这个时代的武夫极巅。

就如同《聊斋志异》世界里那一幕:

一些稍差的鬼神精怪,甚至难挡他一剑。

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力大无穷的绿僵。

在他沾染舌尖精血的一剑下,也得饮恨。

更何况区区几名衙役?

贺氏兄弟手中摇动的玉骨折扇猛地停住!

贺澄脸上的倨傲和讥诮微微凝固。

不过旋即又冷笑道:

“我道是怎敢来插手妖邪之事,原来是有些本事。

不过若仅此而已,还是速速退去!”

贺晏的目光如同鹰集般扫过周庄,着重在他背后的剑囊和年轻的面容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摇扇的动作依旧从容,但语气却带着世家特有的疏离与不容置疑的压力:

“吾弟所言虽有些刺耳,却并不无道理。

此地官府正在处置一桩异兽伤人之案。

凶兽已被围困于此井中。

为免伤及无辜,还请道友速速离去。

莫要插手官府事务。”

他绝口不提“鱼妖”或“贺家”。

只强调“官府事务”和“异兽伤人”。

试图用官府的权威和“保护”的名义将周庄挡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