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神官的话像一根生锈的铁针，刺入他的耳膜，反复回荡在林晃司的脑海里，以至于他整晚都没睡好，再次醒来时，已是10月24日。
“月见馆219号房间里，藏着比月见宥子还要恐怖的存在。”
到底什么意思？
林晃司躺在褥子上沉思着，这句话仍然在他的颅腔中问问作响，然而他毫无头绪。
榻榻米的霉味混杂着檀木余香，在晨光中凝结成细碎的灰烬。林晃司掀开被褥时，听到地板发出了吱呀的声音，这座千年老宅正咀嚼着他的不安。
三途川沙漏静静地矗立在办公桌上，暗红晶砂在玻璃管中缓慢沉降，玻璃折射出幽冥的色泽。
这是月见宥子给他的奖励，每度化一只怨鬼，沙漏便会积攒一捧功德。
所谓功德，无非就是转化为锋利的刀刃、厚实的龟壳，不断地提升驱魔人的能力。
阴阳寮曾经颁发给他的青铜徽章在林晃司的指尖翻转，太极纹路倒映着冷光。
这个统御着曰本灵界的庞然大物将驱魔人划分为金、银、铜、铁、锡五阶，金阶操弄权术，盘踞庙堂之上。
银阶镇守四方，便像林晃司这样冲锋陷阵。
一周前，林晃司突破银阶时，阴阳寮送来的贺礼是装在紫檀匣里的式神符，他却随手将符咒扔在了榻榻米上。
“毕竟是个编外人员，而且还是通缉犯。”
林晃司的指尖划过沙漏表面蜿蜒的灵蛇，那些正统阴阳师在神社结界内修习秘术时，他正握着符箓在歌舞伎町追猎怨灵。
名义上归阴阳寮管辖，但实际上行事自由随便，不参加阴阳寮的集体活动，也无法从阴阳寮那儿学习更加高深的道术。
现在许多驱魔人在名义上都加入了阴阳寮，哪怕有的人是神父、道士或和尚。
此刻晶砂已堆积到第三刻度线，按照契约，当赤砂淹没中央的青铜灵蛇时候，就可以兑换他想要修习的道法。
用宥子的话说，月见馆的道法比阴阳寮的法术更加古老。
三途川沙漏是月见宥子意志的凝结。
不过话说回来，月见宥子的能量很奇怪，她既精通正统道术，又掌握了阴阳法术。不，准确来说，林晃司觉得是阴阳法术像她，而不是她像后者。
宥子的道法甚至给他一些熟悉的感觉，似乎与遥远记忆中的母亲相互重叠。
“正统道术……”
林晃司心中有所疑惑。
“宥子与正统道术之间必然有什么联系。”
如此猜测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心里肯定，八九不离十。
旋即他又笑了起来。
“既然宥子与正统道教有关系，至少也证明她与曰本阴阳寮绝对不是一伙人。”
如此一想，他心里的杂念消减了不少，站起身来，去沐浴更衣。
从接手环界凶杀案到现在为止，林晃司都没有停下来休息过。这个世道，许多事情妙就妙在刚发生时没人知道后续是什么。、
身为月见馆的经理，当然也拥有自己的“办公室”，林晃司在这里睡了两个晚上。
走廊忽明忽暗，壁纸上的歌姬随晨雾变换妆容。上一秒还抱着三味线低眉浅笑，下一秒就变成裂眦淌血的厉鬼。
林晃司赤脚踩过木纹，足底触感时而湿黏，时而冰冷得像蛇鳞。月见馆的走廊是活物，专挑生人意识恍惚时露出獠牙，把人引向迷宫深处。
不过，他的办公室里并没有独立卫生间。
“河太郎！”
林晃司朝着天花板喊了一声。
秃顶河童应声从木梁上倒吊下来，蹼爪攥着半块发霉牡丹饼。
“林桑要洗澡吗？”
河童咧嘴一笑，牙缝里还卡着半截水草，“要当心浴池里的唐伞小僧哟~它最喜欢啃活人的脚趾！”
林晃司懒得与河童拌嘴，他伸手揪住了它所剩无几的头发。河童怪叫着拍打他的手背，鳞片刮出刺耳的声响。
“疼疼疼！往左！往左！别怪我事先没提醒！”
水雾氤氲的浴池里，的确浮着一柄朱红唐伞。
伞面绘着百鬼夜宴图，伞骨之下却垂着十根惨白脚趾。
林晃司脱掉衣服、踏入池水的刹那，唐伞猛然翻转着，伞下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模糊的脸，下颌裂开至耳根。
“生人？浴汤要加盐……”
“这是月见馆的新任经理！”河童洋洋得意，巴不得看到唐伞小僧吃瘪的模样。
林晃司抄起木勺舀了瓢热水泼过去。唐伞发出孩童般的呜咽，缩回池底继续吐泡泡。
水温刚好，可林晃司的肌肉依旧紧绷。
三途川沙漏在池边里泛着微光，晶砂随他的呼吸忽明忽灭。
估计浅仓淩做了一些还算不错的事，至少没有到处添乱，所以他的功德也在不断增长。
“叮——”
此时，沙漏毫无征兆地倾倒着。晶砂汇成一条血线，在空中勾勒出一行小字——
「功德兑换：燧明识界」
不是吧？
这么快就已经达到相应的刻度？
林晃司严重怀疑宥子作弊，不过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双眼一阵刺痛，旋即眼前一黑。
浴池的瓷砖缝隙渗出黑血，唐伞尖叫着撞破窗棂四处逃窜。
当他再度睁眼时，池水已变成浓稠的血浆，无数苍白的手臂从池底伸出，手臂内侧烙印着象征月见馆的月亮勾玉。
林晃司一动不动，任由血水拍打肌肤，一双血手攀上他的脖颈。
池底的冤魂，恐怕是月见馆千年来的叛徒和敌人吧？
“果然，月见馆吃的不只是鬼，还有因果。”
血池幻象消散时，林晃司的脊梁已被冷汗浸透。
他抓起浴衣胡乱套上，三途川沙漏的晶砂全部消失。
燧明识界的余韵仍在视网膜上灼烧，顷刻之间，他已经学会了这等法术。
传说曰本火神迦具土是创世父神伊邪那岐与母神伊邪那美产下的最后一位神，迦具土出生时灼伤了母神伊邪那美的下身，最终导致母神身亡。
但大部分人不知道的是，迦具土的双眼也被自己烧伤，瞳孔碎片散落于人间。
凡是得到了迦具土瞳孔碎片的人，便能够看清黄泉瘴气和妖魔邪祟。
之所以能够看到浴池血海，是因为林晃司刚好学会燧明识界，不小心激活了双瞳。
他的瞳孔里流转着赤金熔岩纹，眼角迸溅星火残烬。
视野之中，凡是所见灵体都将呈现出业火缠身的状态，罪孽越是深重者，火焰色泽就越是接近青黑色。
河童送来了不太合身的浴衣，林晃司被腰带勒得肚皮发慌。
走廊比来时更暗了。
浮世绘中的武士正在剖腹，肠子蜿蜒成新的路径。
他跟着血肠的走向拐过两道弯，却在尽头撞见一扇从未见过的黑漆门。门环是青铜饕餮，獠牙间咬着一块木牌——
「219」
江户川神官的警告突然在脑中疯狂炸响。
指尖触上门环的刹那，饕餮眼珠骨碌一转，腥臭唾液滴在他手背。
“月见馆三条禁忌：”
“一、不问主人过往。”
“二、不点寅时灯。”
“三、不开……”
饕鬄话还没有说完，林晃司便一巴掌拍在它的脑袋上，“反派死于话多，你难道不知道？”
“……”
饕鬄一时间有些无语，他本想耍一耍威风，逗逗这位新经理。哪知道林晃司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216房间是禁地，未经主人的允许，谁都不能够进去。”
“我就是好奇。”
身为驱魔人，林晃司当然清楚不懂规矩、不敬鬼神会带来怎样的恶果。
“好奇往往会杀死自己。”
“你在这里镇守了很多年吧？你好奇过这扇门背后有什么吗？不想看看吗？”
饕鬄扬起了头，一脸孤傲。
“不愧是人类，最擅长蛊惑人心。”
“你一个妖怪，哪里来的人心？”
林晃司气笑了，他转过身，本就没想过要打开这扇门。
在许多恐怖电影里，许多惨遭鬼神附身反噬的人，都是因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打开了那扇本不应该打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