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破晓。
原本就不大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大多数是衣衫褴褛,冻的在那发抖。
几个学徒们搓着冻红的手,呵出的白气与炉烟纠缠不清。
这些多是附近的流氓,剩下的都是本村的住户和铁匠铺旁的学徒。
在这个时代,没有土地的人叫流,而没有固定职业游手好闲的叫氓。
相比之下,铁匠的地位虽然不高,但也属于手艺人,是士农工商的工。
况且张老憨平时为人很不错,经常拿出多余的吃食来接济这些可怜人,所以几乎一呼百应。
“看来我之前就是标准的流氓哈,现在更像流氓头了。”
张星落自嘲了一声,拢了拢衣袖,哈了口气。
吴大壮撇了一眼少年,跺了跺草鞋上的泥,粗声嚷道:“张老憨,天不亮就敲锣打鼓的,莫不是要造反啊?”
“别问我,你去问他,咳咳……他懂官府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条文。”
老铁匠佝偻着背咳嗽了两声,指了指少年。
张星落踏上青石阶,抖落掉袖口上的炭灰。
“之前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吧,”
少年清了清嗓子,“不过说实话,官府老爷那边的活,对我来说根本不算是事。但是眼下……有件更为急迫的事要告诉你们。”
众人疑惑,纷纷交头接耳,甚至愈演愈烈。
“张家小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吴大壮再次开口。
一个成功的搭档,一定是最好的捧哏。
一句话也不能掉地上。
张星落冲着他点了点头,两人都是心照不宣。
早些的时候,吴大壮的老母亲病死了,家里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
是张星落抽了自己炕上的草席,帮着他把老母亲裹着下了土。
所以自那以后,两人关系就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了。
百善孝为先。
“大家,可还记得前年的腊月,陈氏私兵纵马踏毁西村麦田的事了?”
张星落思索了片刻,开了口。
众人一下子沉默。
“还记得李婶吗?”
张星落指着远处那棵歪脖子老树,一字一顿,字字诛心,“当时,她就跪在那儿,苦苦哀求他们给她留点口粮种,但是,陈家那帮禽兽是怎么做的?!”
“他们!活活用马蹄踩断了她的脊梁!!!然后哈哈大笑离去!”
“还有西村刘寡妇那柄铁锄,是她男人元延元年饿死在修渠工地前打的!我清晰的记得锄柄上还刻着'留与孩儿垦荒田'几个字,结果呢,上个月陈胥带人去了官府,去告她私铸!”
人群如被利刃剖开的冻土,裂出压抑多年的脓血。
张星落的声音越发低沉,“私铸啊私铸,按照《盐铁令》,私铸铁器者,黥为城旦舂。孤儿寡母家,母亲被抓去服役了……那,剩下的呢?”
是啊,剩下的呢?剩下的自然是……累赘了。
累赘?
可在这个食不果腹的年代,是不需要累赘的啊。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就黯淡了许多,很多事情不需要说的那么明白。
这乡里乡亲的,地方也没有多大。
东家长西家短的,谁家里但凡发生点什么事,不消一刻大家伙就都知道了。
也不是没有人想伸出援手,可是。
在这个入不敷出的年代,谁家又有多余的粮食呢?
“我再说点大伙儿可能不清楚的事情吧。”
张星落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寒意,“上个月,陈胥那老贼向郡守大人献上了一桩祥瑞,说是他家庄子后山,凭空涌出了一股碧水清泉,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福禄泉,能强身健体!”
“福禄泉?”
众人一阵骚动。
“呸!放他娘的狗臭屁!”
人群中,赵大痦子猛地站了出来,一把撕开自己缠着破布的裤腿。
小腿上有一个碗口大小边缘发黑的烂疮。
他指着那烂疮嘶吼道,“什么狗屁福禄泉,那是他娘的断头泉!是催命水!老子去年被他们抓去那矿坑里干活,就是沾了那毒水,才烂了这条腿!”
他颤抖着手指着那溃烂处,“你们瞧瞧!这毒水邪性得很!沾上了,起初只是发痒起红点,不出十天半月,就开始从里往外烂!大夫看了都直摇头,说是中了地下的五金毒,没得救!”
众人看的心惊肉跳。
赵大痦子环视四周,眼中充满绝望,“去年!就光我知道的被这矿毒折磨死的,就足足有十七个!尸首……我猜,八成……八成都埋在那毒水沟下游,肥了他们陈家的地!”
“什么?毒水?!”
“十七个人?!”
“天杀的陈家!连死人都不放过!”
“怪不得那后山附近寸草不生……”
“我三叔去年也是去陈家矿上干活,回来就病倒了,没多久就……”
此言一出,人群如遭雷殛。
之前众人对陈家的仇恨多是基于欺压和掠夺而已。
但是现在忽然听闻如此伤天害理的恶行,哪里还能保持冷静。
一时间,咒骂声、哭喊声、惊惧声响成一片。
片刻后。
一老妇突然踉跄扑出,“张家小子,我家的儿子你认识的,就是二宝……前些日子他和我说去陈家庄帮工换粟米,现在都已经三个月了……”
言语间,竟满是哀求。
张星落看着她,轻闭双眼摇了摇头。
“儿啊!”
老妇忽然明白了,痛苦的喊了一声,便两眼一黑往后倒去。
身后的人赶紧上了前,接住了她。
张星落走下台阶握住老妇颤抖的手,和众人一起将她扶到炉前取暖。
“陈家庄的后山那有口废井,我找人看过,在井底里堆着十七具尸首。”
少年缓缓的说着,顺手掀开墙角藤筐,抖出一件沾满绿锈的短褐。
“这是今早从毒水沟下游捞的,袖口还绣着'宝'字。”
“想来是二宝的……”
老妇接过,死死搂住短褐,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阴氏府邸深处的内堂书房内,光线柔和明亮。
阴晚晴一身月白色的曲裾深衣,端坐于书案之后。
只是一根简单的玉簪将如瀑的青丝松松挽起,垂落在脸颊旁几缕发丝,更是衬得少女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阴晚晴的面前摊开了一卷关于南阳郡水利分布的舆图。
纤长白皙的手指正沿着图上标注的淯水支流缓缓移动,思索着。
“小姐。”
阴福走到书案前,微微躬身唤道。
阴晚晴抬起头,目光从书页上移开,“福伯,何事如此匆忙?”
阴福略微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道,“是关于陈家的事情……”
听到“陈家”二字,阴晚晴的眼神微微一动。
然后她放下手中的书签,身体微微前倾,示意阴福继续说下去。
阴福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说道,“小姐,今日陈家的管事陈安,又派人来府上送礼了。”
“送礼?”
阴晚晴的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嘲讽,语气平静地说道,“陈家倒是越来越懂礼数了。他们又送了些什么厚礼来?”
阴福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这次陈家送来的,并非什么珍奇异宝,而是一些……寻常的瓜果蔬菜,还有几坛劣质的浊酒。”
“瓜果蔬菜,浊酒?”
阴晚晴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不解,“送这些东西来,是想羞辱我们阴家吗?”
阴福叹了口气,“陈家送这些东西来,并非是为了羞辱我们,而是……为了试探。”
“试探?试探什么?”
“态度!”阴福解释道,“您应该也知道,最近几年,陈家在穰县的势力越来越大,几乎已经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他们在城中强取豪夺,欺压百姓,甚至连我们阴家的产业,也屡屡受到他们的侵吞和打压。”
阴晚晴的脸色沉了下来,目光变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