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手段！
一个唱白脸施压，一个唱红脸利诱。
张星落暗暗冷笑。
“多谢陈大人看重！只是……只是此法尚不成熟，其中诸多环节，小人自己也还在摸索之中，怕是……怕是难以言明，更不敢误导官府。”张星落露出几分受宠若惊又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
绝不能轻易松口。
技术一旦交出，就失去了护身符！
真就是死路一条！
李严眉头微皱，显然对他的推诿有些不满，冷声道，“难以……言明？张星落！你可知，欺瞒官府是何罪过？那日比试，众人皆见，刀锋过处，铁如朽木。若无独特法门，岂能至此？”
“你！莫要自误！”
话语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威胁。
张星落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住。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李大人息怒，陈大人明鉴，小人可是绝无任何欺瞒之意！那日，刀之所以能有如此表现，固然与最后几道工序有关，但最最关键的，其实在于前期的锻打！小人对一样东西进行了关键性的改良，所以能够支撑长时间高温稳定锻打的！”
“哦？改良？你改良了什么东西？”
陈茂立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水排！”
张星落掷地有声。
“水排？”李严和陈茂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李严眉头皱得更紧，“水排之法，由来已久，我铁官署亦有使用。虽然能提升炉温，但是其构造复杂，耗费巨大，时常还不稳！你所说的改良，又是从何说起？”
来了！
张星落心中大定。
这正是他准备好的突破口！
他朗声道：“回禀大人，正如大人所言，官府所用之水排，多以铜制机件，成本高昂，且结构复杂，维护不易。尤其是遇到枯水期或水力不稳之时，炉温波动极大，会严重影响锻材品质。小人所做的改良，正是针对此弊端！”
“小人大胆尝试，以更为廉价易得的铁料替代部分关键铜件，并优化了其传动和气囊结构，使得整个水排不仅成本大幅降低，而且运行更为稳定可靠，即便在水力稍有不足时，也能保证炉温长时间维持在较高水平！”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正是有了这稳定可靠的高温，才能对铁料进行更深层次的反复锻打锤炼，去除杂质，使钢材更为纯净均匀。使得后续的成型和淬火，才能在此基础上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可以说，没有这改良的水排提供的稳定高温基础，后面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这番话，真假参半。
改良水排确实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也确实对提高锻打效率和质量有帮助。
但他巧妙地将那把刀的惊艳表现，主要归功于这个官方能够理解，并且迫切需要的技术改良上。
从而淡化了覆土烧刃和硝石淬火这两个真正的核心黑科技。
这一手偷天换日，绝妙！
李严和陈茂再次对视，眼神中都流露出凝重和思索。
水排的问题，确实是困扰南阳铁官署的一大难题。
南阳虽有水力资源，但并不算特别丰沛稳定。
现有的铜制水排昂贵且娇气，产量一直受限。
如果这个张铁匠所言非虚。
他这改良的水排真的能以更低成本实现更稳定的高温。
那么对于提高官方的钢铁产量和质量，则是意义极其重大了！
甚至比单纯得到一把神兵利器的锻造秘方。
更将具有战略价值！
于是，陈茂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真切，“此言当真？你这改良的水排，真能解决现有水排的弊端？”
“愿立军令状！”
张星落斩钉截铁地说道，“小人可以将改良水排的全套图纸和制造要点呈上，并愿亲自指导工匠制造、调试，若最终效果不如小人所言，小人愿受任何处罚！”
他表现得极为坦荡。
直接将改良水排这个相对容易验证，且确实有巨大价值的技术作为交换筹码，摆在了桌面上。
李严沉默了片刻。
目光在张星落脸上逡巡，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最终，他缓缓开口，“好！张星落，本官姑且信你。你所说的改良水排之法，若真如你所言，确实是大功一件！”
他话锋一转，“不过，空口无凭！”
“三日后，你需将详细图纸呈上，并择日于我铁官署工坊，亲自演示这改良水排的制造与效用。若证实有效，本官自会为你请功，授予你录名匠人身份，并给予相应奖赏，免除部分徭役赋税，以示嘉奖。”
张星落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但是！”
李严的声音再次变得严厉，“若届时证明你是在虚言诓骗，或是有所隐瞒……哼，后果，你自己掂量！”
“小人明白！”
张星落躬身应道，“谢大人。”
陈茂再次露出笑容，“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本事的年轻人。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为朝廷效力，前途无量啊。至于那把刀……既然根基在于这改良的水排，待水排之事落实，我们再详谈不迟。”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不但给了一个台阶，也为后续追查的留下了余地。
“是，小人定当竭尽全力。”
张星落拱手道。
又交代了几句演示的细节，李严便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张星落再次行礼，然后跟在小吏身后，退出了这座让他倍感压抑的正厅。
直到走出铁官署的大门，重新站在南阳城的街道上。
张星落才感觉后背有些发凉，已被冷汗浸湿了。
这已经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终于成功地用一个非核心的技术，暂时满足了官府的需求。
换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身份上的保障。
张星落回到了铁匠铺后，简单的吃了口饭。
寻了个由头，又离开了。
他没有去别处，而是径直来到了一处废弃的瓦窑。
残破的窑壁上布满了青苔和裂纹，窑顶也塌陷了大半，露出黑沉的夜空。
中央处被清理出的一小块空地上，燃着一堆篝火。
他刚在火边站定，一道黑影便从旁边闪了出来。
“来了？”
吴大壮如释重负，“你可算出来了！那铁官署没为难你吧？”
看着吴大壮冻得通红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知道他定是等了许久。
张星落心中一暖，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一切顺利。比预想的还要好一些。陈家这次，算是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
“那就好”
吴大壮搓了搓手，坐到了火堆旁，“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那陈家的狗崽子们，平日里作威作福，也该让他们尝尝吃瘪的滋味！”
张星落也坐了下来，然后递给了他一块饼。
吴大壮早就饿了，接过后就吭哧吭哧啃了起来。
“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个。”
张星落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铁官署的事情只是个开始，陈家这棵大树，根深蒂固，不是一两次小胜就能扳倒的。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而且更危险。”
吴大壮闻言，三口并作两口将饼子塞进肚里。
“你只管吩咐！只要能替死去的乡亲们出气，替二宝娘她们讨个公道，俺吴大壮这条命，就是你的！”
张星落点了点头。
他何尝不是这样的心情呢？
这些日子以来，流民们在陈家的压迫下，早已积怨深重。
“但是，但光有血勇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脑子，需要证据。”张星落压低了声音，“其他人怎么样了。”
吴大壮眼神一凛，“不太好！存粮不够了，赵大痦子现在还半死不活地躺着呢，每天咳出来的痰都带着血丝和石末子！”
“知道了，回头我拿点药来。”
张星落的目光锐利起来，“陈家靠着福禄泉，还有那些见不得光的矿产生意，不知道敛了多少黑心钱。这也是他们最大的命门之一。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命门撬开，让他们所有的罪恶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我们该怎么办？”吴大壮攥紧了拳头。
张星落沉吟片刻，开始详细布置，“第一步是收集证据。这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我们不能只凭着乡亲们的口述，那在官府面前分量不够。我们需要更直接更确凿的证据。”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壮，这件事，只能交给你去办。你为人机灵，在流民兄弟们中威望也高，最适合做这件事。”
吴大壮点点头。
“第一，你要秘密地，仔细地，把所有因为福禄泉而受害的乡亲，或者他们的家人，都一一找出来。详细记录下他们的名字和受害的经过，以及目前的状况。如果能找到当时在福禄泉做过工，后来侥幸逃出来的人，他们的证词尤为重要。记住，一定要真实，不能有半点虚假夸大。”
“第二。”
张星落继续道，“你得想个办法接近福禄泉。切记，不是让你去硬闯，那等于是送死。你要带着几个信得过脑子活泛的兄弟，在外围仔细观察。摸清楚他们日常运作的规律，比如什么时候开工，什么时候排放污水，污水排向哪里，负责这些事情的管事是谁，平日里有什么癖好，有没有可能被收买或者策反的自己人。”
吴大壮神情专注，听得是连连点头。
“这些事情，风险极大。”
张星落一脸凝重，“陈家的护院家丁不是吃素的，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你们行动的时候，一定要把隐蔽放在第一位，安全放在第一位。宁可慢一点，也绝不能暴露。”
“明白！”
吴大壮用力点头，“你放心，俺不会蛮干，一定会小心行事。”
“还有一点。”
张星落补充道，“除了福禄泉，陈家在南阳地界其他的产业，比如他们的冶铁作坊，私盐贩卖的渠道，都要查看一番。如果能顺带收集到一些他们违法乱纪的证据，那自然更好。但目前我们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福禄泉上，这是最能激起民愤，也最容易找到突破口的地方。”
他指着一旁的布袋，“这里面有一些钱，是我这次从铁官署得来的赏赐。不多，但应该够花销了。记住，该花的钱不要省，比如买通一些眼线，或者给受苦的兄弟们一些接济，让他们能安心提供消息。”
吴大壮捏着布袋，入手沉甸甸的。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最重要的一点，”
张星落看着吴大壮的眼睛，郑重地说道，“这件事，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除了你挑选的几个核心兄弟，绝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人多口杂，容易泄密。而且，一旦我们开始行动，陈家必定会警觉，到时候他们反扑起来，我们面临的压力会更大。”
“俺懂。这件事，会烂在肚子里！”吴大壮保证道。
张星落呼出一口气，感觉担子又重了几分。
这条路一旦踏出，就再没有回头箭了。
“这件事急不来，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我们要有耐心，像猎人一样，慢慢等待机会。”
张星落叮嘱道，“你们收集到的所有信息，都要及时汇总给我。我会根据情况，再做下一步的安排。”
“好！”
接着，张星落又交代了一些细节，比如如何秘密联络，遇到紧急情况如何传递消息等等。
月光透过残破的屋顶，洒下斑驳的光影。
“俺，还有个事想问问。”
吴大壮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那个阴家的小娘子……她，她能信得过吗？俺看她对你挺上心的。”
张星落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道，“呃，晚晴……她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商人。她帮我，自然有她的盘算。目前来看，我们和她算是有共同的敌人，在扳倒陈家这件事上，或许可以借力。但人心隔肚皮，凡事还是要多留个心眼。”
他没把话给说死。
因为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他看不透的东西。
“明白了，放心，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吴大壮点点头，忽然露出了一抹“我都懂”的表情，“总之，你加油吧！早点把这个小娘皮给抱回家。”
“你胡说啥呢！小心被她知道要撕了你这嘴！”
张星落佯装恼怒。
吴大壮干笑几声，转身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张星落独自又站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的灭掉了火堆。
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