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想想？”
阴晚晴似笑非笑的看着张星落，“时间可不等人。过两日，你便要去铁官署了，那地方……可不是你家铁匠铺的后院。”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铁官署可是掌管了天下铁器盐粮，里面，水深得很！多少能工巧匠进去了，再出来时，已是面目全非，甚至……就再也没出来过。”
张星落眯起了眼睛。
阴晚晴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
“你以为你只靠那点技术，就能保你平安？要知道，在他们的眼里，这些既可能是宝物，也可能是烫手的山芋！若无强援在后，你以为，就凭一个小小匠户，能护得住这泼天的富贵，甚至……性命吗？”
张星落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熨帖着喉咙，平复着纷乱的思绪。
他知道少女说的都是事实，甚至。
可能比她说得更严重。
铁官署是什么地方？
那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代表着朝廷对关键资源的绝对控制！
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在那样的庞然大物面前，跟蝼蚁有什么区别？
“多谢提醒。”
张星落略加思索，放下茶杯，“在下这点微末技艺，能入小娘子法眼，已是三生有幸了。至于铁官署那边……我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在下烂命一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就是一拍两散。”
阴晚晴眉头微蹙，显然对他这种近乎无赖的态度有些不悦。
不过她才懒得揭穿这些鬼话。
“一拍两散？”她冷笑一声，“你说得倒是轻巧。怎么？你以为铁官署是菜市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不然呢？”
张星落笑道。
“张星落！我不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阴晚晴有些生气，第一次正式的叫着他的名字，“但是我告诉你，他们，若看中了你的技术，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的。到时候，由不得你！”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叫审时度势！我阴家虽不敢说有多大权势，但护住一个有价值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你我合作，你提供技术，我提供庇护和资源，共同开发这其中的巨大利益。这才是长久之道，也是你唯一的生路。”
少年迎上了阴晚晴的目光，嘴角笑意更浓，“你这话，怎么听着倒像是施舍？”
“你！”
阴晚晴一滞，显然没料到会如此直接地顶回来。
张星落叹了口气，继续道，“我，虽然出身贫寒，却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阴家势大，小人自然不敢高攀。只是……小娘子口口声声的说合作合作，却不知这诚意在哪里？”
“从陈氏到官府……莫非，你就准备一直吓唬我吗？”
阴晚晴咬紧了嘴唇，死死的瞪着张星落。
少年顿了顿，若有所思，“不过，小娘子如此费心，一直在劝我投奔你们家。再加上你一直强调要我这个人……难道你真的是？”
他的目光在少女的俏脸上停顿，带着少许暧昧。
“住口！”
阴晚晴终于忍不住低斥一声。
张星落决定无赖到底了。
他反而更加大胆地靠近了些，压低声音，“别生气嘛。你看，你我年纪相仿，男未婚，女未嫁……若是你要为自己择婿，那在下倒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你，你混蛋！”
阴晚晴的脸颊飞上一抹可疑的红晕，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看着少女那副又气又恼却又发作不得的模样，张星落顿时心中暗笑。
火候差不多了。
再这样撩拨下去，恐怕真要把这位大小姐惹毛。
到时候可就不好收场了。
于是张星落适时地收敛了笑容，拱手道：“好了，玩笑开过了。感谢你的提醒，我心领了。至于合作之事，兹事体大，确实需要从长计议。等我从铁官署回来，再来向小娘子讨教，如何？”
阴晚晴轻“哼”了一声，没有搭理，重新坐了下来。
她着实被气的不轻。
这小子，简直胆大包天，滑不留手！
威逼利诱不但都对他作用不大，反而被他三言两语带偏了方向。
甚至还反过来调戏自己！
不行，不能生气。
少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口，沉默了片刻，“好。那我就等你从铁官署回来。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别到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那群人，耐心可没我这么好。”
说完便站起身，再也不看他。
走到门口时，少女终究还是不忍心，脚步微顿并留下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张星落忽然笑出声来。
等回到铁匠铺时，已近黄昏。
看到少年归来，张老憨忍不住问道，“怎么样了？阴家那边……”
“已经没事了。”
张星落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事情暂时解决了。”
他没有细说与阴晚晴的谈判，只是简单交代了一下要去铁官署的事情，并强调自己有应对之策。
张老憨虽听得半懂不懂，但看到他胸有成竹，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些。
老人佝偻着身体，从屋里拿出了一个木匣子。
“要去县里的话，你现在就得准备了。”张老憨指着匣子道，“刀是肯定要带上的，我已经给你装好了。”
“嗯，我还要再绘制一份图纸。”
张星落说道，目光扫过后院，看到那堆积不多的木炭，微微皱起了眉。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就算技术再好，没有好的材料和燃料，也是白搭。
所以必须与阴家的合作。
让他们提供资源。
华清棠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老丈，该喝药了。”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关切。
张老憨点了点头，接过了汤碗，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老人对这个善良的小药娘，非常的感激。
“辛苦你了。”
张星落对华清棠笑了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
三人疑惑地望去，只见一辆半旧的骡车停在了铁匠铺门口。
车上装满了黑黝黝的木炭，旁边还放着几袋粮食和一些腊肉。
一个穿着阴家仆役服饰的中年人跳下车，对着张星落恭敬地行了一礼，递上了一个木盒子。
“张铁匠，这是我家小娘子吩咐送来的。”
仆役言简意赅，“小娘子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东西，您先用着。”
“阴管事呢？”
张星落接过了盒子，好奇道。
“福伯有事在忙，今天不便。”
说完，也不等张星落回话，便招呼着车夫将东西卸下，驾着空车迅速离开。
看着门口堆放的东西，张老憨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满是震惊和不安。
这阴家……手笔也太大了！
张星落心里清楚，这是阴晚晴的示好。
也是一种投资，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
她能做到的事情，远超他的想象。
“咱们先把东西搬进去吧。”
张星落将盒子递给了华清棠，然后率先动手将一袋木炭扛了起来，“有了这些，日子也能好过些。”
张老憨嘴里却忍不住嘀咕，“这……这可怎么还人家啊……”
张星落笑了笑，没有回答。
还？
还还是不还，怎么还，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现在，过好自己再说！
吃完晚饭后，张老憨便早早的睡下了。
对于老人来说，静养才是最重要的。
张星落和小药娘面对面坐着，桌子放着盒子。
里面整齐的摆放着几味名贵的药材，甚至还有一根被锦缎小心包裹着的老山参。“这是？”
华清棠凑近一看，眼神立刻变得专注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根参，仔细辨认着参须和芦头，片刻后，轻吸了一口气，“这……这至少是三十年以上的老山参！参体饱满，芦碗紧密，是难得的上品！”
张星落也来兴趣，“这些药材对老爹的病有没有帮助？”
华清棠蹙起秀眉，认真的想了想。
“这些药材，目前是够用了。加上这支老山参，固本培元，吊住元气是极好的。短期内，能让精神好上不少，也能缓解病痛，延缓病情恶化。但是……”
她顿了顿，眼神带着一丝凝重，“老丈这病，是常年劳累，加上吸入炉灰火毒，伤了肺腑根本。这就像一块田地，不但荒了，还被毒物侵蚀了。想要恢复地力，非一日之功。”
“肺腑根本……”
张星落皱起眉，“所以病根是在肺里。”
“不错。”
华清棠肯定道，“师父曾说过，五脏六腑，肺为华盖，主气，司呼吸。铁匠常年吸入烟尘毒火，最易伤肺。肺气受损，宣发肃降失常，津液不布，聚而成痰，阻碍气道，故而咳嗽、气喘。久而久之，肺叶枯萎，生机渐绝，神仙难救。”
她的话语虽然轻柔，但描述的病理却让人心惊。
张星落似懂非懂。
虽然他并没有系统学过医学，但多多少少也能明白。
尘肺病，毕竟是在现代都很棘手。
“那……有没有办法根治？”张星落抱着一丝希望。
“根治……”
华清棠轻轻摇头，脸上无奈，“难！医书有云，‘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老丈积劳成疾，肺气已虚，又受外邪侵蚀日久，邪气深入，正气难复。”
张星落心中一沉。
“不过，我们可以换一种思路。”
华清棠话锋一转，边思索边说，“虽然不能彻底根治，但我们可以设法延缓，减轻痛苦，尽可能地延长令尊的寿数，这样也是变相的达到了目的。”
厉，厉害！
还可以这样？
张星落瞪大了眼睛，立刻来了精神。
“首先，断其源头。”
华清棠语气坚定，“老丈绝不能再靠近炉火烟尘了！就像治水要先堵住源头一样，否则用再好的药也是杯水车薪。”
“是！”张星落用力点头，“这个我明白，以后绝不会再让老爹碰铁锤了。”
“其次，对症施治。”
华清棠指着盒子里的药材，“老丈的主要症状是咳嗽、痰多、气喘、胸闷、乏力。我们需要用药来缓解这些症状。”
她拿起几味药材给张星落看，“你瞧，这几味，比如贝母、杏仁，可以清热化痰、降气止咳；这麦冬、沙参，能养阴润肺，缓解肺燥；这支老山参和黄芪，则能大补元气，扶助正气，增强抵抗外邪的能力。”
“你的意思是，先用这些药，让他精神好一些？”张星落问道。
“对。”
华清棠解释道，“这叫‘治标’。咱们先把最难受的症状压下去。同时，用参、芪等补药‘扶正’，让身体自身有力量去对抗病邪，减缓病情发展。”
“这阴家送来的药材，确实都是对症的良药，尤其是这支老山参，价值千金，对吊命扶正有奇效。”
张星落听着，渐渐明白了。
古代中医的方法虽然与现代医学不同，但在思路却是惊人的一致。
“那如何治本呢？”
张星落还是不死心，“有没有办法清除肺里的那些毒物？”
华清棠闭上了眼睛，思考了很久很久。
张星落不敢催，只是带着期待，希望小药娘能给出一个惊喜。
一盏茶后。
华清棠轻叹一口，摇了摇头，“肺中积聚的烟尘，如同渗入石头的污渍，想要彻底清除，太难了。医书上虽有提及一些涤痰、排脓的方子，但药性峻猛，恐伤正气，对老丈这样体虚之人，未必适宜。而且，效果也难说。”
她认真的看向张星落，“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清、润、补。用药清理痰浊，滋润肺燥，补足正气。让肺腑尽量恢复一些功能，不让病情恶化得那么快。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张星落沉默了。
他明白，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要彻底治愈，几乎是不可能的。
能做的，就是尽力为养父争取更多的时间，更好的生活质量。
而这一切，都需要钱，大量的钱。
来购买珍贵的药材，来维持长期的调养。
所以，自己只能更加的努力。
“我知道了。”张星落深吸一口气，对华清棠郑重地说道，“华姑娘，老爹的病，就拜托你了。若是还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列单子，我会想办法弄来的。”
华清棠轻轻点头，“我会尽力的。不过，老丈的情绪也很重要，你要多宽慰他，让他安心静养。”
她又补充道，“你，去铁官署，也要多加小心。官府的人，心思难测。”
“嗯，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