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暮春时节(七)

南宫沁的寝殿里,鎏金狻猊炉吐着淡淡的苏合香。

李若依跪坐在绣墩上,指尖轻轻挠着一只雪白狮子猫的下巴。

猫儿眯着碧绿的眼睛,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尾巴尖儿一翘一翘地扫过她的袖口。

“这猫儿倒喜欢你。”南宫沁倚在贵妃榻上,手里团扇轻摇,眼角含着浅浅的笑纹。她不过连三十都还不到,却已在这深宫里熬了好几年,眉宇间沉淀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倦意。

李若依抿唇一笑:

“小时候家里也养过一只,后来跑丢了,阿娘还伤心了好一阵。”

“你阿娘……”南宫沁的扇子顿了顿,眼神忽然柔软下来,“她还好吗?”

“前些日子来信,说夜里总咳嗽。”李若依低头,指尖无意识地绕着猫儿的绒毛,“大夫说是旧疾,得慢慢调养。”

南宫沁轻轻叹了口气:“她自小身子就弱。”说着,从案上拈了块玫瑰酥递过来,“尝尝,按咱们陇西老家的方子做的。”

李若依接过,酥皮入口即化,甜香里带着一丝熟悉的杏仁味——是阿娘常做的味道。她鼻尖忽地一酸,又强自压下,只轻声道:

“和家里的一模一样。”

南宫沁笑了笑,目光却越过她,望向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

“当年我刚入东宫时,你阿娘偷偷塞给我一包玫瑰酥,说想家时就吃一块。”她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可后来我才知道,深宫里最苦的不是思乡,而是……”

她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又摇起团扇。

猫儿突然从李若依膝头跳下,蹿到窗边去扑一只蝴蝶。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沁姨……”李若依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称呼。

“南宫娘娘,陛下他……常来这儿吗?”

南宫沁的扇子停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摇起来:“陛下政务繁忙,哪顾得上我们这些老人?”她语气平淡,却让李若依听出一丝释然,“倒是你,新入宫的秀女,总要准备着侍寝。”

李若依耳根微热,低头摆弄腰间禁步。

“别怕。”南宫沁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碎发,动作温柔得像小时候阿娘为她梳头,“在这宫里,不得宠未必是坏事。”

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宫女恭敬的禀报:“娘娘,尚宫局送夏衣料子来了。”

南宫沁收回手,又恢复了那个端庄疏离的嫔妃模样:“让他们进来吧。”

李若依起身告辞时,狮子猫突然跑回来,蹭了蹭她的裙角。

“它这是舍不得你呢。”南宫沁轻笑,“常来坐坐吧,陪我说说话。”

走出殿门,李若依回头望了一眼。南宫沁正站在光影交界处,半边身子沐在阳光里,半边隐在阴影中,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

她忽然想起入宫前夜,阿娘搂着她哭道:“你沁姨当年也是十里红妆送进东宫的……”

……

幽州以北,突厥大营。

夜风卷着血腥气灌入金顶大帐,火盆里的炭火噼啪炸响,映得帐内人影幢幢。姜祁——不,现在该叫阿史那祁了——正盘坐在虎皮褥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弯刀。

刀是姜朝先帝赐的,镶着宝石的刀鞘上还刻着“忠勇可嘉”四个汉字。

“大汗!”亲兵掀帐进来,靴底沾着未干的血,“那两个刺史带到了。”

帐帘一掀,儒州刺史王垣和蓟州刺史李子化被推了进来。

两人官袍破烂,脸上青紫交加,一进帐就扑通跪下,额头抵地。

“罪臣……拜见可汗!”王垣声音发颤,“幽州已破,顺、檀二州皆降,求可汗开恩,饶我等性命!”

阿史那祁没抬眼,仍旧用鹿皮细细擦着刀刃。

火光在刀面上流动,像一条吐信的血蛇。

“听说……”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如闷雷,“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

“是、是!”李子化急忙接话,“可汗英明神武,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帐内突然安静下来。

阿史那祁终于抬起眼——那是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火光中收缩。他缓缓起身,弯刀在掌心转了个圈。

“可本汗记得……”他踱到二人面前,刀尖挑起郑垣的下巴,“当年我率部脱离王庭,自立为可汗,率我突厥儿郎归降时,你们这些贵人,在朝堂上是怎么说的?”

王垣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面如土色,喉结滚动。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你们那些贵人的原话。”阿史那祁替他说完,刀锋轻轻划过对方脖颈,“现在,你们两个,倒要当‘良禽’了?”

话音刚落,弯刀猛地一划!

鲜血喷溅在帐幕上,王垣捂着喉咙栽倒。李子化吓得瘫软在地,裤裆一片湿热。

“拖出去,杀了这个活的。”阿史那祁甩了甩刀上的血,“然后把他俩的头,挂在营门前,让所有降官看看——这就是当墙头草的下场!”

亲兵拖着尸体退出后,他大步走出营帐。

夜风猎猎,吹得他狼裘翻飞。营地里篝火如星,十数万突厥勇士齐声欢呼:

“大汗!大汗!”

阿史那祁高举染血的弯刀,声如雷霆:

“姜朝欺我太甚!一罪,苛待降部,夺我牧场!二罪,强征壮丁,修那劳什子长城!三罪——”他猛地扯下腰间玉佩,那是先帝赐的“姜”姓象征,狠狠砸在地上!

玉碎声被怒吼淹没:“——逼我们突厥儿郎当狗!”

一十几万铁骑同时拔刀,雪亮的刀光映亮夜空。

“从今日起,我阿史那祁,再不是什么‘姜祁’!”他翻身上马,刀指南方。

“儿郎们!随我杀进长安,金银任取,女子任挑!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汉人老爷也尝尝,当狗是什么滋味!”

“杀!杀!杀!”

吼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远处,幽州城的残垣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像一具被啃噬殆尽的尸骨。

阿史那祁勒马回转时,瞥见营门前新挂的两颗人头——王垣的眼睛还没闭上,正死不瞑目地望着长安方向。

他冷笑一声,扬鞭而去。

不远处,不知谁吹起了骨笛。

苍凉的调子飘向南方,飘过燃烧的城池,飘向千里之外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