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西出阳关无故人

阴云密布。

无定河以南八十余里，阳关。

风沙滚滚，不仅卷起漫天黄沙，还带来了前方浓烈的血腥味。

而此地的百姓和将领们好似全然不觉一般。

一名身穿儒衫的中年读书人，冒着凌厉如刀割搬的风沙走进一栋破旧酒肆内。

刚进去便便听见此起彼伏的划拳声。

“哥俩好啊，五魁首！”

“六六六！”

“喝！小样还想和我玩，你小子再回去练练吧。”十分粗犷豪迈的嗓音，似乎要把屋顶震塌一般。

一名身穿制式轻甲，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虽然心里有点不服，但还是将一大碗绿蚁酒一饮而尽。

作为斥候只有停战时期才能饮酒，所以这支刚从前线下来的凉州斥候，还是很珍惜这难得的时光。

“吴老汉，你上次和我们说你眼睛的事，今儿接着说说呗。”

左眼眶中只有一片空洞的老斥候，也完全不在意这些后辈言行中的不规矩。

在战场上能活下来便已经是万幸，谁也不知道下一场战争他们这些人有几个人会活着，还去管什么规矩。

姓吴的老斥候瞟了眼这群小兔崽子，悠哉悠哉地喝了口酒：“真想听？”

“想！”

“老吴你就快说吧！”

“想听的就赶紧去给老子买几斤酱牛肉过来，娘的天天吃这盐水花生，喝酒都没多少滋味。”

那群年轻斥候，左看右看，最后还是因为抵不过自己的好奇心，花了整整一个多月的军饷，去给这位老斥候买了点下酒菜。

吴峻见年轻人如此懂事，也不再卖关子，面露缅怀之色：“当年老子和你们这群小兔崽子的年龄相差无几……性子也比较莽撞，若不是王爷，我恐怕就没办法坐这儿喝酒吃肉了。”

那是一场十六年前的战事，说大也不大，两方人马加在一起不过千。

要说多小其实也不见得，他们每个人都是身披甲胄的精锐骑军。

当时年轻气盛的吴峻，因为贪功冒进中了那些蛮子的圈套，五十多名斥候兄弟尽数战死，而他也被生擒，那些蛮子用尖锐的匕首，硬生生将吴峻的眼珠给剜了出来。

之后年轻凉王率领剩余骑军赶到，解救下了吴峻……

“就这？赶紧把老子的酱牛肉还我！”脸上还有些许稚嫩的年轻人无比失望道。

“急什么，听完再说。”

在那场战役的三年后，吴峻又遇到当年亲手剜掉自己眼珠的蛮子。

“你们猜猜我是怎么报仇的？”

“将他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拉出去暴晒？”

“切，这太轻了，我觉得老吴肯定是在对方天灵盖钻了个孔，然后往里灌上水银。”

沙场之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那些蛮子做过各种猪狗不如的事，所以这些凉州边军将领，每当生擒那些西域敌军后，都会将对方活活折磨致死，比起锦衣卫的审讯手段还要更凶残几分。

“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我就是用手把他眼珠抠了下来，然后……”说着，这名久经沙场的老将便伸手捻起一片酱牛肉，扬起头将嘴巴张开接住这块下酒好菜。

这动作不禁让这些年轻斥候汗毛竖立。

吃……吃了？！

坐在不远处的那名两鬓微白，身穿儒衫的中年读书人，从始至终都将几人的交谈声听在耳中。

“都说凉州边军都是虎狼之师，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远道而来的读书人，亲眼目睹了凉州彪悍民风后，心中却生出了些许积郁。

这座酒肆的店家见惯了守城边军，像如此风流倜傥的读书人还是第一次见，于是便主动上前搭话：“这位客官，不是咱们凉州人士吧？”

“回老人家的话，在下是南方人士。”

听见这个称呼的老掌柜，心中对这读书人的好感又加深了几分，看来是个明事理懂规矩的。

来他这儿喝酒的大多数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边关将士，自然也不会在乎什么礼数规矩。

穷山恶水出刁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对方都如此礼待自己，这名老人也将客官的称呼，变成了“先生”。

“先生来这儿莫非是省亲？”

除此之外这名老掌柜想不出其他原因，总不能这读书人是来这天天死人的地方游山玩水的吧？

这名中年书生只是点头：“正是。”

“那容老头子再多问一句，这位先生莫不是要去西北五十里外的韦家庄？”

能来这地方省亲的，除了阳关以北的几个镇子村庄以外，便再无其他可能。

中年书生想了想还是点头：“在下刚来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还请老先生给指条明路。”

没想到还真让自己猜对了。

只不过此时的老掌柜，脸上并无任何“未卜先知”的自豪，取而代之的是忧心忡忡。

读书人见状于是面带微笑道：“老人家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你也别嫌我这老东西多嘴，现在这阳关城西边不管是百姓还是那些边军……基本没有一个活人了，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那几桌的军爷。”老掌柜语气很是委婉。

那边在喝酒的吴峻听见老掌柜的话后，他也直接开口道：“不止是西北，整个北边已经全是西域蛮子，过去就是死路一条，至于你的那些亲人，我劝你最好还是别抱有什么大难不死、死里逃生的幻想，不切实际。”

知晓那些蛮子手段的吴峻，说话却不像掌柜那般遮遮掩掩，若不是这老人家开口，他只会装作没听见这件事。

这南方来的读书人会不会去主动送死，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在他们这些凉州人的眼中，凉州以南皆是软骨头。

得知这个真相的读书人此时目光暗沉。

老人不再说话而是起身吩咐店小二，送给这读书人一碗价格低廉的绿蚁酒。

这名见惯了生生死死的老人家，不知是为了那些死在战争的人唉声叹气，还是为了自己早已殉国的儿子。

“这年头，人命是最不值钱的咯……”

这名姓王的诗人，也在这一天留下了一句后世流传千古的诗句。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比起凉州边塞的萧瑟，咸阳倒是一片祥和热闹。

“请汤研山速速上台！”

见许久没有人回应。

那名老者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只得再次重复道：“请汤研山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