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 纪念大冈升平
——昭和五十九年[1],富士北麓的夏天

一天。

下午,我去管理处,远远地就看见大冈坐在管理处屋檐下的树桩上。他握着竖在地上的手杖,望着网球场的方向。

他说:“你来得正好。和我一起去我们家。我有东西给你看。”他想给我看什么呢?是刀锷之类的吗?这样想着,我跟了过去。

等我进了客厅,大冈立即打开对着院子的玻璃门,以无比愤懑的口吻说道:“你看这里的土下去了多少!我都不想再续约了!”他说的是土地租借合同。他家的院子原本就朝着河谷倾斜,如今房子旁边凹下去一块。这一带靠近富士山的一合目,土地由火山岩和火山沙构成,所以地形时刻会发生少许崩塌,也是无可奈何的,然而大冈家的情况有点严重。

“要是今年不用水泥造一条排水渠,地板底下的土也会流失,所以我刚才去管理处投诉了。”

“是吗?那你好好投诉了吗?”大冈夫人用托盘端着杯子和冰桶,有点讶异和好笑地说道,大冈便沉默了。

“他刚才在看网球场,那样子可不像是刚投诉来着。”

“一定是这样。出门的时候气势汹汹的,结果说不出口。”夫人笑了笑,回了厨房。

大冈冲着夫人的背影命令道:“听好了,今年一定要让他们弄一下。”紧接着大声强调:“今年!!”他维持着那份气势转向我,“我想把我们家从这个位置切开。”他仿佛用刀砍下去似的,指向客厅地板的正中央。

今天我没喝啤酒,喝了威士忌。还在他们家吃了用大碗装的刚做好的西式炖牛肉。大冈像是忽然想起来,拿了一张明信片过来,说道:“你知道这个吗?因为我是代表战争结束的男人啊[2]。”

那是一张NHK教育电视台的导览明信片,写着八月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连续三天,播放大冈的特辑节目。我说,我家的电视机只有山梨台,看不了。大冈说:“你家电视机好简洁啊。”大冈家的电视机据说能看到NHK还有教育台。他说,因为中意NHK天气预报的大叔,所以只有天气预报看NHK的。那个大叔如果前一天的预报不准,就一脸抱歉的表情,用低微的声音说话。

十四日的第一部《出征》,夫人也上了节目,据说拍了她回答一系列问题的过程。

“我完全不记得那时的事……不可思议啊。特别折腾,我整个人慌了神,这些是记得的。我就记得,(为了在品川站送他出征)我从神户出发,坐火车经过大船观音菩萨[3]的时候,正好天暗了下来,观音菩萨看着可怕。之后的事,我全都忘了……这个人批评我,你总是什么都不记得。还有,前一天我没赶上火车,可着急了。之所以误了前一天的火车,是因为那时候正好改了时刻表,下午的时间改成了十三点十四点,所以我搞错了傍晚乘车的时间。毕竟我从来没到过京都以西的地方,却要去品川那么远。那时候,女人很少一个人去远处。”

一天。

东京三十四度。据说热带夜[4]会持续一阵。傍晚,对面溪边公司宿舍的管理员A过来帮我修电视天线,NHK和教育台都能看了。A带来一个说是在宿舍住宿的中年女人。那个像是当了多年文员的女人稀奇地环顾屋内和院子,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寂寞吗。A走后,她仍旧坐在餐厅的椅子上,不愿起身。

四周暗下来的时候,大冈夫人过来唤我。“大冈问你,要不要来我们家看电视。”我家没有电话,所以每次要传话,都是夫人往下走十多分钟过来。那个女人回去后,我吃了面包和汤当作晚饭,然后到大冈家,推开玄关门,只见大冈坐在餐厅从天花板吊下来的明亮的灯下,他扬起白皙有光泽的面孔,说道:“埴谷刚打来电话,说他在看电视。”

位于成城[5]的大冈家的绿色庭院映在画面上。电视上的大冈边说着什么边走路。大冈小声问我:“像不像加里·库珀?”我点了头。出现了海和船的景色,画外音朗读作品。大冈喃喃道:“好厉害。”“我说了不得了的话呢。”他在害羞。接着转到了品川码头的往事,画面上是当时的照片,大冈不停地咳嗽,大声咽口水,擤鼻子。

大冈夫妻和采访的女人谈话的场面。夫人静静地说了这些话:

我正打算哄孩子睡,一个嗓音古怪的男人进了屋。是大冈回来了。我光顾着吃惊。那之前,我请人给他算了命。当时,付钱人家不给算,要拿大米之类的去才行。算命的人说,大冈的模样变了。我想,那就是不在人世了。有些和他年龄相近的亲戚们被征召,还有信来,大冈完全没了音信。所以,看到他,我的感觉不是高兴,而是吃了一惊。我记得,我想烧水给他洗澡,去生火的时候,全身开始颤抖。

节目结束的时候,我一个人鼓了掌。鼓掌的时候,感觉想哭,为了掩饰,就更加用力地鼓掌。电话立即响了。节目播完后有两个电话进来。一个是大冈家的长子贞一打来的。

大冈一边往我的杯里倒啤酒,一边说:“今天是孩子妈的节目,明天和后天的就不是了。”

他说,今天坐大巴下到富士吉田,在伊藤洋华堂买了一千九百五十元的散步鞋。

“我想要件好睡衣。上次我去探望生病的医生,他穿的是这里有刺绣[说着,大冈以手掌抚胸],还有金线镶边的睡衣呢。医生有钱。”

“你不也有件好的吗?白底带黑点的。”

“那件不好。”

“武田是个嫌买新衣服麻烦的人,却只有那年变了样。从山上回去,他在夏末一口气定做了三件西装。然后还没等到试缝,他就死了。”

“买睡衣就不会有事。”

“对,西装的话,最多订两件,我想也不会有事。”

一天。

醒来的时候,蝉在鸣叫。盂兰盆节的长假,木匠和樵夫都不进山。今天是日本战败纪念日。

晚上七点半去大冈家。有只淡绿色的胖飞蛾趴在玄关的走廊灯上,不时扇动翅膀,落下粉末。大冈正在看棒球比赛。

“今天看了傍晚的重播,我讲到孩子妈的那段,催泪啊。昨天的节目有催泪的场面,今天的没有……哦,好像有一处。”

战场到了关键的时刻,每个人的灵魂都袒露出来,我坦白了许多事,那些事甚至没对孩子妈讲过。有战友说,自己有偷窃癖。有人说,我是我爸睡了女佣生下的孩子。战后,我去了明多洛岛,在那里,美国兵挖的单兵战壕和日本兵挖的单兵战壕,都原样留存着……

电视上的大冈说到这里,接着说“还有大炮”,随即语塞,只见他的眼镜深处的眼里满是泪。此时,和我面对面坐着看电视的大冈的眼里也满含着泪。今天的采访者是中野孝次[6]。节目结束后,和昨晚一样,我一个人鼓了掌。

“咦,我感觉我讲的比这要多。那一段对话有点怪啊。是我没讲到吗?还是放到明天播?要是让懂的人看了,会有点问题。”

我没搞懂是哪一段话。我看下来觉得挺好的——年长的和年轻的小说家认真地交谈。

今晚也在节目结束后立即来了电话。是姓进藤的战友的遗孀打来的。“哎,伊藤,进藤……”今天的第二集当中朗读了大冈呼唤战友名字的诗[7]。是诗中被呼唤的人的妻子打来的。对方在电话里说,儿子现在超过了他父亲战死的年纪,四十六岁。进藤夫人的电话结束后,另一个战友打来了。此人昨天也打来过。他说,自己昨天从公司赶回家看电视,所以是从家里打来,今天还在公司,于是在公司看电视,又从那边打了电话。

然后,大冈主动给住在富士吉田的叫作K的人打了电话。K也是参军去了莱特岛的人。K似乎在电话里答道:“我看了,看了。”

大冈放下电话,有些焦虑。“他就在那儿反复嚷嚷着说看过了,其他什么也没讲,而且他也没有打电话给我,那家伙是不是在生气啊?因为上次我只喊了O,没有喊他。”然后他说“这样吧”,突然订了一个计划,说要在十七日请K和我去吉田郊外的餐馆吃饭。

“那儿有家专门吃鲤鱼的店,从山上引水,池塘里游着鲤鱼。菜都是鲤鱼。”

虽然完全找不出自己受到款待的资格或理由,不过我开心地说:“好的,不管吃什么,我都去。”

大冈夫人说,昨晚半夜醒来,特别冷,吃了一惊。盂兰盆节后的八月十六日,人人都开车回东京,路上堵,所以住在这边的很多人提前一天,今天先回了东京。昨晚,高原黑得像墨汁流淌过一般,到处亮着灯,仿佛点着方形灯笼似的,还传来烟火的声响和人们的笑声,今天连邻居的灯都没亮。

他们给了我一盒水蜜桃。大冈说:“明天的节目是我和孙子孙女玩儿。”

我回家洗了两个水蜜桃吃了,然后睡觉。

一天。

太阳在西面逐渐下沉,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餐厅的椅子上,阳光从松树间笔直地射向我的脸。这时,蝉一齐叫了起来。西面的群山黑黑的,如同剪纸。我起身关了木板套窗,吃晚饭。拿上手电,去大冈家。

“晚上好。我又来了。”

“哦,我已经看厌了。第三天的不想看了。看到第二天就够了。”

第三集的采访者仍然是中野孝次。在战地站岗时,周围是菲律宾宏大的火烧云。大冈说,那时他随意给中原中也[8]的诗配了调子,喃喃地念唱。一名男歌手唱了大冈作曲的中原的诗。“山丘们/举手按在胸前/后退。[9]

大冈和三个孙辈,晶子、阿初还有阿茜,一起玩耍。三个孩子和大冈都有些害羞,玩得不顺利。年纪最大的晶子带着两个小的,努力地想要配合。晶子还说了台词。她对着电子琴催促大冈:“爷爷你也弹。”大冈说:“爷爷不会。”他俩都在害羞,所以显得笨拙。这段特别好。晶子养的狗在旁边跑来跑去。

片尾是三个在院子里玩儿的孩子的身影,以及大冈缓缓谈论反对核武器的画外音。

快结束的时候,来了电话,是晶子打来的。她说自己一个人在家,刚才在看爷爷的节目。看着看着忽然感到寂寞,就想打电话了。

我今天也一个人鼓了掌。

“我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尾。NHK的套路。”大冈说。

“今天这集,你嗓子哑了,有些地方听不清你说什么。他们来拍了好几回,你一定是累了。”夫人说。埴谷打来电话说,看了节目。

大冈的战友的遗孀在电话里说,您的气色很好,看着很精神。大冈一脸认真地问我,气色好吗,真的吗。我仔细端详他的脸,答道:“我觉得比去年夏天要好。”

“是吗……应该是吧。这么多东西不让吃。要是这样脸色还不好,就太傻了……虽然你们夸我脸色好……哎,我已经没什么乐趣,今年一整年就写堺事件[10]吧。”

我准备回去的时候,电视的天气预报说,台风十号来到了南方。当我关上玄关门,听见大冈大声对夫人说:“台风过后就会凉快下来。”

今天白天的天空晴成了深蓝色。天空就那样变成了晴朗的夜空。从五合目一直到山顶,富士山上的小屋的灯光全部清晰可见。还能看见在山间攀爬的登山者的灯光,连成了一道火绳。今年的盂兰盆节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