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云溪镇裹着湿冷的雾气,锦云纺织的车间却亮如白昼。林晚晴蹲在染缸旁,借着应急灯的光翻找父亲的工作日志——他说过“染靛蓝要等下弦月,水的凉度刚好”,可今晚新染的布总泛着灰,像团没烧透的炭。
“阿晴,厂长喊你去仓库。”小宋的声音从车间那头飘来,带着点发颤的急切,“他说找着那批XJ长绒棉了。”
晚晴抹了把额角的汗,把日志塞进围裙口袋。最近半个月,父亲总说“胸口发闷”,可她忙着跟原料商讨账期,没往深里想。直到三天前他咳血,用袖子擦了擦就说“老毛病,肺热”,她才慌慌张张翻出压箱底的体检报告——上面“肺结节待查”的字样刺得她眼睛生疼。
仓库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晚晴看见父亲站在堆成山的纱线中间,背对着她,肩头微微起伏。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后领沾着星星点点的靛蓝染料——那是上午调试新染缸时溅上的。
“爸,你找我?”她走过去,伸手要扶他。
林锦川转身,脸色白得像染缸里的漂布。他勉强扯出个笑,指了指脚边的木箱:“你妈当年藏的新疆棉,我找着了。”他蹲下去开箱子,动作慢得像电影慢放,“她说这棉软和,将来给外孙做小被子……”
“爸!”晚晴突然喊。
林锦川的手停在箱盖上。他抬头看她,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在下巴上聚成颗豆大的水珠,“阿晴,爸有点喘……”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向后倒去。晚晴扑过去接住他,撞得后脑勺磕在纱线堆上。父亲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可更疼的是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像台快停转的老机器,每声呼吸都带着刺啦刺啦的杂音。
“小宋!叫救护车!”她喊,声音破了音。
仓库的灯在头顶晃,晚晴盯着父亲泛紫的嘴唇,突然想起七岁那年他背她去镇医院——那时他的背宽得像堵墙,现在她却能数清他后颈凸起的骨节。
“阿晴……”林锦川的手指动了动,抓住她围裙的带子,“别告诉工人……别让他们慌……”
“我不慌,你也不许慌!”晚晴把脸贴在他冰凉的额头上,“救护车马上到,咱去县医院,找最好的大夫……”
他的手指渐渐松了。晚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远处的警笛,一下,两下,慢得像漏了的钟。
——
镇医院的走廊白得刺眼。晚晴攥着缴费单站在抢救室门口,指甲在单据上掐出深深的痕。王伯蹲在墙角,工装裤膝盖处还沾着仓库的纱絮;张婶抹着泪,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糖——那是父亲今早分给工人们的。
“林小姐,”值班医生摘下口罩,“突发病变导致心梗,送来时就没了心跳。”
王伯“咚”地跪在地上,额头磕在瓷砖上:“厂长啊!你说等这批货发了,要请我们吃红烧肉……”
张婶的桂花糖掉在地上,滚到晚晴脚边。她弯腰去捡,看见糖纸上印着“云溪副食店”——父亲每年中秋都买这种糖,说“甜,像阿晴小时候的笑”。
抢救室的门开了。护士推着盖白布的床出来,晚晴的视线落在床尾的工牌上——铜质的,刻着“林锦川 1988-2008”,是锦云三十周年时发的。那枚工牌她小时候总偷戴,挂在脖子上叮当作响,父亲说“这是厂长的勋章,阿晴以后要当女厂长”。
现在,勋章还在,厂长没了。
——
灵堂设在车间。王伯带着老工人们连夜搭了白棚,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那是十年前厂庆拍的,他穿着蓝布衫,抱着锦云的第一匹月白纱,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
晚晴跪在蒲团上,怀里抱着母亲的旧笔记本。苏明薇五年前因乳腺癌去世,临走前把这本记了三十年的工艺手札塞给她:“阿晴,要是哪天锦云难了,你就翻翻看——你爸的命在车间,锦云的命在人心。”
“晚晴,过来。”
继母的声音从车间办公室传来。她穿了件黑色真丝连衣裙,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茶几,叮当作响。陈总坐在她旁边,翻着父亲的账本,金丝眼镜反着光——他是父亲半年前高薪请来的职业经理人,总说“老厂要讲效率”。
“陈总说要谈谈厂子的事。”继母的声音轻得像片叶子,“现在这情况……”
陈总合上账本,推了推眼镜:“锦云目前负债 380万,银行明天来封账户,原料商已经起诉。再拖下去,设备折旧、工人工资,只会越亏越多。”他指了指窗外的老织机,“我的建议是尽快清算,卖设备抵债,剩下的钱按股份分。”
“分?”
王伯的声音从门口炸响。他带着二十多个老工人,工装裤上还沾着车间的纱絮,眼睛红得像染缸里的茜草。张婶扶着李叔,老人的手直抖,指着陈总:“当年我男人住院,厂长偷偷往我兜里塞钱;李叔家小子上大学,厂长把自己的奖金垫了学费——现在他走了,你们要卖他的命根子?”
陈总皱起眉:“感情不能当饭吃。林夫人是大股东,该为自己考虑。”
继母的手指绞着帕子,翡翠镯子在腕上转了又转:“我……我也不想这样,可现实摆在这里……”
“现实?”晚晴的声音突然响起。她站在遗像前,父亲的工牌挂在脖子上,硌得锁骨生疼,“我爸抵押老宅发工资时,你们说他傻;他咳血还守着车间时,你们说他疯;现在他走了,你们要拆他的厂子——这就是你们的‘现实’?”
陈总的脸沉下来:“林小姐,你没管过企业,不知道——”
“我知道!”晚晴喊起来,声音破了音,“我知道张婶的儿子要交学费,知道李叔的老伴儿等钱买药,知道王伯修机器时被齿轮划破手,却笑着说‘不疼’!”她抓起桌上的工牌,铜质的边缘刺进掌心,“我爸说过,锦云是三百个家庭的家——现在他不在了,这个家,我来守!”
灵堂里静得能听见白棚外的风声。王伯突然“咚”地跪在地上,老工人们跟着跪成一片,工装裤膝盖的补丁在地上磨出沙沙的响:“阿晴丫头,我们信你!”
张婶抹着泪笑:“当年厂长说‘阿晴是锦云的小公主’,现在才明白,小公主是来拯救咱们的。”
继母的镯子“当啷”掉在地上。她望着晚晴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林锦川常说的话:“阿晴像她妈,看着软,骨头硬。”
陈总合上账本,站起身:“既然林小姐要接,我明天就办交接。但丑话说在前——三个月,最多三个月,锦云要是还撑不住……”
“不用你说。”晚晴打断他,“我爸用三十年织了锦云,我用一辈子,也能把它织回来。”
——
后半夜,晚晴坐在车间的老槐树下。月光透过枝桠洒在地上,像父亲当年背她时肩头的影子。她翻开母亲的笔记本,纸页间掉出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岁的苏明薇穿着工装裤,站在染缸前笑,身后是年轻的林锦川,手里举着刚染好的月白纱,背面写着“1988年夏,锦云第一匹月白纱”。
“妈,”她轻声说,“爸走了,可锦云还在。你说的‘人心’,我看见了——王伯的补丁工装,张婶的桂花糖,李叔颤抖的手。他们信我,我得信自己。”
风掀起笔记本的纸页,停在母亲的字迹上:“阿川总说我太轴,但有些东西,得有人守住。”
晚晴摸了摸脖子上的工牌,铜锈蹭得皮肤发痒。远处传来工人们收拾灵堂的动静,有人哼起父亲常唱的《纺织歌》:“青线蓝线织云来,千针万线把家裁……”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的土。车间的灯还亮着,照见染缸里未干的靛蓝布,在风里轻轻飘动,像片不肯落下的云。
命运的巴掌结结实实扇过来,可她突然不疼了。因为她怀里抱着母亲的笔记本,身后跪着三十个老工人,脚下踩着锦云的土地——这些,比任何“现实”都重。
“爸,”她对着月亮说,“锦云,我接了。”
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回应。
——
次日清晨,陈总把账本和钥匙放在桌上,看了眼晚晴熬红的眼睛:“账上还剩 12万,够发这个月工人基本工资。原料商的催款函在抽屉里,银行的人十点到。”
晚晴翻开账本,第一页是父亲的字迹:“1988年 12月,借信用社 5000元买第一台织机,苏明薇签的担保。”
她合上账本,把钥匙揣进围裙口袋。王伯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个铝饭盒:“阿晴,喝碗热粥,王阿婆知道你没吃饭,特意熬的。”
粥香混着车间的草木味,漫进鼻腔。晚晴舀了口粥,甜得舌尖发颤——是桂花蜜的味道,和父亲生前最爱的一样。
“王伯,”她擦了擦嘴,“把老工人们叫到车间,我有话说。”
二十分钟后,车间里挤了三十多号人。晚晴站在染缸前,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把影子投在“质量为本”的老标语上。
“从今天起,我是锦云的厂长。”她举起母亲的笔记本,“我妈说,锦云的命在人心;我爸说,锦云的命在工人。现在我要说——锦云的命,在我们每个人手里。”
张婶抹着泪喊:“阿晴丫头,我们听你的!”
小宋举着拳头:“我不走了,跟着晴姐干!”
王伯拍了拍她的肩:“阿晴,你爸要是看见,得说‘我闺女比我强’。”
晚晴望着台下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母亲笔记本里的话:“真正的坚韧,不是一个人硬扛,是一群人,把后背交给彼此。”
窗外的风掀起染缸的蒸汽,模糊了视线。可她看得清——王伯鬓角的白发,张婶围裙上的补丁,小宋眼里的光。这些,就是锦云的根。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亮:“今天开始,我跟着大家学——学认纱线支数,学调染料配方,学算成本账期。三个月后,我要让锦云活过来。”
车间里响起掌声,混着机器的嗡鸣,像首不太整齐却热乎的歌。
十点整,银行的人准时到了。晚晴迎上去,工牌在胸前晃了晃:“我是林晚晴,锦云的新厂长。我们谈谈还款方案。”
阳光透过红漆厂门照进来,在地上铺了片暖黄。晚晴望着门楣上“锦云纺织”四个大字,突然笑了——父亲说得对,有些东西,风是吹不垮的。
比如人心,比如希望,比如,一个姑娘接过老厂接力棒时,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