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隆那番话里藏刀的发言刚落,雅间内顿时沉了几分。
所有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向末席,落向那个只在茶盏间静坐的周锐。
气氛,像是被一盆凉水骤然泼下,安静得几乎能听见杯盏间的碰撞声。
——这一局,终于轮到他出招了。
好个李兴隆,这是逼我跳坑啊。
锐周眼中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冷笑一声。
他把场面架上去,逼我当众表态,要么慌乱退缩,被人看轻。
要么虚张声势,自取其辱。
他要的是我当场失态,好让人认定我不过是个靠运气沾光的外门小子,根本配不上那张“亲传”的椅子。
他深吸了口气,指尖轻轻转着茶盏,脑中已飞快划过一个个可能的应对方式。
李兴隆说得也不假。下月初八,师父寿宴,我要在所有人面前正式拜入门墙。
到那时,不只是岭南本地的豪门宗派,连州府那边也会有“真大人物”到场。那可不是现在这张酒桌能比的。
若当真怯了场,没了章法,不仅是丢我自己的脸,怕是连师父洋玄的威望,八卦门的名头,都得跟着折价。
可即便如此,他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慌乱。
他稳稳放下茶盏,微微起身,先朝李兴隆拱了拱手,语气温和客气:
“多谢李师兄挂念,小弟心中感激。”
一句话落,顿了顿,他再抬起头,淡淡一笑,眼神清澈而平静:
“我出身低微,祖上无名,和在座几位师兄这样家学渊源、根正苗红的世家弟子,自然是比不得。
真要说到什么寿礼,我还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宝物,拿不出值万金的奇珍,也没什么王侯将相撑门面。”
他语气依旧谦和,甚至还带着点自嘲,可就在众人听得微微摇头,似乎要露出轻蔑之意时,周锐话锋一转,笑意淡淡却分外坚定:
“不过嘛,我家祖上倒确实留下了几手糊口手艺。我这人本事不大,拳脚也不算出挑,唯一靠得住的,是这双手,打铁还算有点底子。
到时候若真凑不出什么贵重的寿礼,我就自己打一件。
刀也好,炉鼎也罢——不为炫耀,只求真心。也算是我这弟子,送给师父的一份心意。”
他话说得轻,却像在山雨前的瓦檐上,滴了一颗铁珠子。
一时之间,雅间里静了两息。
李兴隆嘴角的笑僵了一瞬,其他人脸上原本浮起的轻蔑神色,也慢慢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意外的神情。
这小子……有点意思。
他话音刚落,席间便立刻传来了几声若有若无的、被刻意压抑着的嗤笑之声。
周锐不用看也知道,这帮“江湖俊彦”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这些人,从小锦衣玉食,家里仆从成群。
对他们来说,“寿礼”哪是礼?分明是一场博弈——送什么、送得多重,代表的是家底、人脉,甚至是一门派在整个岭南的脸面。
更别提这次,是洋玄大宗师的寿宴。
寻常宗师设宴,起码也得办上几十桌,宾客满座,贺礼堆成山。
从价值连城的玉器古物,到千金难求的神兵利器——人人争着出手,个个拼着排场。
可周锐呢?
出身铁匠,刚脱贱籍,祖上要不是“巧得很”会打铁,恐怕连这个酒席都上不来。
到时候,他能送出什么?一柄自打的刀、一口炉里翻出来的锅?
在这些人眼里,这种礼物,就是“匠气”,上不得台面。
哪怕再锋利,也不过是村镇打把式用的粗货——拿不出手,更谈不上“体面”。
他们眼里的那点轻蔑,藏都没藏。
但周锐早就习惯了。
他端着茶,没去理会那些眼神,只是平静地想了一句:
人家送的,是面子。我送的,是命根子打出来的东西。论真心,怕是没几人比得过。
轻蔑和嗤笑已在酒气中慢慢滋长,有人甚至低声嘀咕了一句“铁匠果然就是铁匠”,还未来得及笑出声,周锐却悠悠开了口。
他举杯轻呷一口,像是随意补了一句:
“说起来,我周家这点打铁的营生,倒也不算全无来历。
祖上嘛……也曾为岭南道前任总督大人,打过一柄护身腰刀。
虽说只是个小活儿,也算……沾过一点官气吧。”
话一落,雅间霎时静了。
那声还没笑出来的冷哼,硬生生噎在喉头。
御用刀匠?
这六个字,砸得比什么“世家子弟”都要响亮。
哪怕这帮江湖门派出身的公子哥儿,再怎么看不起官府,在“御用”两个字前,也得矮半截。
因为那意味着规制、意味着认命、意味着制度之外的特许……
这不是江湖人拼出来的,是朝廷钦点的!
一柄刀,代表的不是利器,是背后那位“总督大人”的信任。
那可不是拿银子就能请来的活儿。
周锐说得轻描淡写,没声张、没炫耀,像是顺嘴提了句家常。
可偏偏就是这份云淡风轻,杀伤力更强。
原本还有些嘴硬的李兴隆,这回脸色是真沉了下去,连杯都不想举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人再敢接话。讪笑的,噤声;端酒的,停杯;连坐姿都变得拘谨了几分。
有人看向周锐的眼神,开始变了。
他不再只是那个“师父破例收的铁匠弟子”,而是有实打实“背景”的人了。
只不过这背景不是富甲一方的家世,而是一柄出自御用之手的腰刀。
此时此刻,没人敢再轻视他送什么寿礼。
话题,暂时岔开。
李兴隆脸上的笑容已经绷不住了。
方才刚布好的场,气氛正好,话锋也占尽便宜,结果被周锐几句话轻飘飘一顶,就像扎破鼓风皮一样,全破了。
他心头憋着火,偏偏还得笑。
他勉强拉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语气带刺:
“周师弟家学渊源,祖上都能铸刀给总督老爷,啧,真让人羡慕。
想必这次寿礼,少不得是一柄传世宝兵吧?我等可得好好开开眼界。”
语音未落,话锋一转,笑容却忽地真了几分:
“不过说到寿礼,咱们天衡馆自然也不敢马虎——为家师备下的贺礼,可是花了大代价,翻遍了州府、跑断了腿才求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通体温润的白玉瓶,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仿佛拿着一块还未冷却的天火玉。
“这瓶丹药,叫做——紫金化瘀丸。”
他顿了一下,故意拖长语气,看准时机抛出重点:
“活血化瘀,生肌续骨,疗伤奇效立竿见影。
武人修炼打熬内劲,最怕暗伤淤堵,此丹正是对症之宝。
别说江湖豪门,便是在州府大牢、亲兵营里,都属紧俏品。值千金者,犹难求也。”
他说得唾沫横飞,脸上尽是炫耀与得意。
“能得此丹,全靠家中长辈托关系,从一位游方丹师手中换得。可不是什么谁都能沾手的俗物。”
话音刚落,席间已有数人微微动容。
有人低声感叹:“这可是真东西啊……哪怕练功内伤,这丸子下一颗,立止疼痛、半月痊愈。”
还有人追问:“不会是假的吧?”
李兴隆轻轻晃了晃玉瓶,瓶中黑红色丹丸晃动有声,寒意袭人。
“诸位若不信,尽可试用一粒。”
一时间,他风头尽占,坐姿也越发靠前了几分。
“噗——!”
就在这一片羡叹声中,末席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喷酒声。
周锐差点把嘴里那口“梨花白”直接喷到桌上,强忍住咳嗽,嘴角却抽了一下,险些没绷住。
他低头掩饰,心里却已炸了锅:
紫金化瘀丸?!
不是被“死鱼眼”捧去试药、说要“送人试吃打口碑”的吗?怎么这玩意转眼就进了李兴隆手里?还被当宝贝一样拿出来炫耀?!
他脑袋嗡地一声。
好你个死鱼眼!嘴上说“免费试用”,背地里倒是没闲着!
居然敢把我炼的药丸……卖给天衡馆?!
合着我这边辛辛苦苦熬夜炼药,那边你当中转黑市商人赚得盆满钵满?!
我炼的药,他拿去发财,我还得在寿宴上当众被反过来镇压?!
这叫人怎么不憋屈?
他脸色没变,只抬手抹了抹嘴角,心中冷笑已起。
席间有人见周锐神色微妙,以为他被“紫金化瘀丸”的名头吓住了,不禁笑了:
“怎么?周师弟莫不是头一回见到这丹药?
也难怪,毕竟不是什么坊间小铺能进货的东西——这可是真正的大人物才用得上的好东西啊。”
语气带着几分怜悯的揶揄。
就连一直对他颇为照拂的孙霆,也不由得正了正神色,看向那白玉瓶的目光多了些许凝重。
显然——就算是孙霆这样的门内长老之徒,对“丹药”这玩意的重视程度,也远超凡品。
它的分量,不在于贵,而在于稀、在于不可控。兵器刀剑再好也得人去挥,丹药却能瞬间救命。
李兴隆这番操作,确实压了所有人一头。
周锐静了静,缓缓吐了口气,把一肚子火压了下去:
看来我确实小看了这批药的价值,也高估了“死鱼眼”这老东西的底线。
这个黑市合作方式……得改了。
下一步,也该重新评估这些“流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