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王朝，平县，立冬。
窗纸上的雪片扑簌簌地撞着木格，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产房里的阴寒。六岁的林小满跪在炕边，双手攥着浸过温水的布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泛青的鬓角。接生婆王婆子的铜顶针在油灯下闪着冷光，正按在母亲高高隆起的腹部，嘴里不停地念叨：“大娘子再加把劲，胎位偏了些，得借着劲往下顺。“
“小满，帮娘...擦擦汗。“林张氏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软绵绵地飘在半空。她抓着炕沿的指节发白，鬓角的碎发被冷汗粘成绺，却仍惦记着守在身边的长女。
小满忙不迭地将布帕绞干，轻轻按在母亲的额头上。她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蚕沙味，混着产房里浓重的艾草气息，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母亲教她辨认胎位时，用桑木人偶演示的情景。那时母亲说：“胎位不正要顺着骨盆慢慢揉，就像分拣蚕茧时挑出畸形的茧子。“
“右腹要顺时针揉七圈。“王婆子的铜顶针敲在炕沿上，惊得窗台上的积雪抖落，“小娘子帮着数数，七圈后换左腹。“
小满连忙握住母亲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另一只手按在母亲右腹，学着王婆子的手法轻轻打圈。她数到第三圈时，母亲突然疼得浑身绷紧，指甲几乎掐进她的掌心，却仍咬着唇不发出声响。
“大娘子这胎是双胞，难怪费劲儿。“王婆子擦了把额头的汗，铜顶针在油灯下泛着暗红，“小娘子倒是镇定，比有些初为人父的汉子还稳当。“
窗外的北风突然尖啸起来，撞得木门“咣当“作响。小满抬头看见父亲林铁蛋的影子在窗纸上晃了晃，又很快蹲下，像是怕挡住产房的光线。哥哥林长柏抱着柴禾站在廊下，猎靴上的积雪簌簌掉落，却始终没敢靠近产房半步。
“瞧见没？头先露出来了。“王婆子突然拔高声音，铜顶针在产妇腹上重重一按，“大娘子再使把力，让这丫头片子先出来！“
小满看见母亲咬着牙点头，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突然想起去年秋天，母亲在桑园里被毒蛇咬伤，也是这样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凑近母亲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娘，去年您教我认桑叶公母时说，最肥美的桑叶能养出最壮的蚕宝宝，如今您肚里的宝宝，也等着吃您采的桑叶呢。“
林张氏猛地攥紧女儿的手，喉间溢出一声闷哼。随着王婆子的一声“出来了“，产房里突然响起婴儿细弱的啼哭。小满看见血糊糊的小身子被裹进粗布襁褓，粉紫色的小拳头在空中乱挥，像极了刚破茧的幼蚕。
“是位小娘子。“王婆子用剪刀剪断脐带，突然皱起眉，“不对，还有一个，这是双胞！“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窗纸上画着银白的花纹。小满看着王婆子在母亲腹上推拿，突然想起父亲曾说过，双胞是老天爷赐的福气，就像桑树上并蒂的桑果。她再次握住母亲的手，发现那双手比平日凉了许多，却仍在轻轻摩挲她的指尖，像是在传递力量。
“第二个是哥儿！“王婆子的铜顶针终于露出笑意，“俩孩子胎位相靠，难怪费了这么大劲。大娘子瞧瞧，这哥儿的嗓门比他姊姊还亮堂。“
产房里的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两个襁褓中的婴儿照得通红。林张氏虚弱地笑了，指尖轻轻划过女儿的小脸：“小满，给弟妹起个乳名吧。“
小满看着两个皱巴巴的小身子，突然想起箱底的碎布头——去年绣错的肚兜里，还留着桃红色和青绿色的边角料。她跪坐在炕边，从袖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碎布，用牙齿咬开线头：“妹妹用桃红色，叫桃儿；弟弟用青绿色，叫李儿，合起来就是桃李小兄妹。“
王婆子哈哈大笑，铜顶针在襁褓上敲出清脆的响：“小娘子这名字起得妙，比我见过的那些酸秀才还有趣。“她转头对门口喊：“孩子爹，进来瞧瞧你这对金童玉女！“
木门“吱呀“推开，林铁蛋的棉鞋在地上拖出两道雪水痕迹。他搓着手凑近炕边，粗糙的手掌悬在襁褓上方，迟迟不敢落下，怕惊了怀里的小身子。当看见女儿亲手缝的桃红色、青绿色标记时，这个在田地里摔打了半辈子的汉子，眼里突然泛起水光。
“咱们小满比稳婆还细心。“他声音发颤，指尖轻轻碰了碰桃儿的小脚丫，“去年教你认蚕种公母，今年就会给弟妹分标记了。“
窗外传来兄长林长柏的咳嗽声。小满抬头看见他正扒着窗缝往里瞧，猎刀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光。她故意提高声音：“哥，桃儿李儿比你去年抓的山鸡还小，要不要进来瞧瞧？“
木门“咣当“一声撞在墙上，林长柏梗着脖子闯进来，猎靴上的积雪掉在炭盆里，腾起一阵白烟。他瞪着襁褓里的两个小不点，鼻尖冻得通红：“丑兮兮的，比刚破壳的山鸡还吵。“嘴上这么说，却忍不住凑近，猎刀刀柄上的红绳不小心蹭到李儿的襁褓。
“哥的猎刀吓到李儿了。“小满笑着把桃儿递给父亲，自己抱起李儿，青绿色的碎布标记在油灯下泛着暖意，“等李儿长大了，哥教他打猎，桃儿跟我学认蚕种，好不好？“
林长柏的耳尖倏地红了。他转身就走，猎刀却不小心勾住了炕沿的棉被：“谁要教！“走到门口又顿住，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往炕边一丢，“镇上买的蜜饯，给娘补身子。“
小满打开油纸包，看见里面是两块芝麻糖，边角被体温焐得有些化了。她突然想起上个月兄长偷偷带她去镇上看杂耍，自己盯着糖人挪不动步，兄长就是用这样的油纸包给她买了块糖。此刻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不禁扬起笑意。
雪又开始下了，扑簌簌地打在窗纸上。小满跪在炕边，看着母亲搂着桃儿李儿入睡，父亲坐在炕沿上，用粗粝的手掌轻轻拍着襁褓，嘴里哼着走了调的《耕织图》。她忽然觉得，这个被雪覆盖的冬夜，因为两个小生命的到来，变得格外温暖。
“小满，去歇着吧。“林张氏半睁着眼睛，声音里带着疲惫的笑意，“明日还要教桃儿李儿认桑叶呢。“
小满摇头，从怀里掏出半本《千字文》，借着油灯的光，在炕沿上轻轻翻动。她看见父亲用炭笔在墙上画了两个小人，一个抱着桃儿，一个抱着李儿，旁边写着“桃““李“二字，笔画笨拙却充满爱意。
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响起，敲碎了冬夜的寂静。小满看着襁褓里的弟妹，突然想起去年春天，自己在蚕房里分拣病蚕时，母亲说过的话：“每一个生命，都像一颗蚕种，需要用心呵护，才能长成最好的模样。“
雪光映在窗纸上，将产房里的炭火映得通红。小满靠在母亲身边，听着弟妹均匀的呼吸声，忽然觉得，这个冬天虽然寒冷，却因为新生命的诞生，充满了希望。她轻轻抚摸着桃儿李儿的襁褓，暗自发誓，要用自己的双手，为这对小兄妹，在这桑田蚕室里，织就最温暖的未来。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时，小满发现兄长林长柏蹲在柴房门口，正在用猎刀刻着什么。她悄悄凑近，看见木板上歪歪扭扭刻着“桃““李“二字，旁边还有两只振翅的山鸡，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哥刻的山鸡真好看。“她突然出声，吓得长柏手一抖，猎刀在木板上划出道深痕。
“要你管！“长柏慌忙把木板藏到背后，耳尖红得比炭盆里的火星还亮，“丑八怪才喜欢这些。“
小满看着他慌乱的模样，忽然笑了。她知道，有些爱，就像兄长藏在油纸包里的芝麻糖，就像他刻在木板上的山鸡，虽然带着笨拙的掩饰，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温暖。
雪停了，阳光洒在打谷场上，将昨夜的积雪照得晶莹剔透。小满抱着桃儿，看着李儿在父亲怀里打哈欠，忽然觉得，这个家，就像一个温暖的蚕茧，裹着她和弟妹，裹着父母兄长，在岁月的长河里，慢慢成长，慢慢绽放。
这一天，平县的百姓们听说林家添了对双胞，都说这是老天爷给养蚕人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