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掌声下,王方从容坐下,抬手示意掌声可以停止了。
眼前不说上千,也得有几百个人。王方已经好久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演讲了。
想想小时候自己虽然也淘气,但好在没有耽误过学业,从小学就是三好学生,中学之后不光成绩优异,各项奖状奖杯更是拿到手软,登台演讲更是家常便饭。但大学之后,他就很少演讲了,因为他觉得没意思。
他发现,他说的,没人听。
王方大学读的是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也会从事教育行业。
师范生一定要实习的,王方也像大多数年轻老师一样,斗志昂扬地投身岗位。
然后满心失望地回来。
他惊奇地发现,老师说话,竟然没人听了!
他去的学校并不差,在省里也能排上号,可就是这样的学校,学生早就不是早些年的时候了。
学习是次要的,吃喝玩乐谈恋爱是主要的。他们美其名曰,这就是青春。
更让王方心痛的是,他从小到大相信的东西,他的学生们,已经不相信了。
王方到现在还记得,他实习的时候,一个女生因为被家长凶了几句就吞药自杀,然后又后悔,求她父母救她,最后不治身亡。
更记得一个男生,家里很艰难,老妈卧病在床,父亲只是个农民。可他成绩全班倒数,语文更是差到离谱,连五十分都考不了!
王方找他谈话,他却一脸无所谓地对他说。
“考不上大学就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王方当时愣了半天,喉咙像是被什么塞住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这个男孩接下来的话,才让王方彻底对这些学生心寒。
“老师,你不就仗着有个好爹嘛,要不然,你以为你能在这儿当老师?”
王方不知道自己的背景是怎么让他们知道的。
他也无所谓他们知道,但他接受不了自己这些年的努力在别人眼里仅仅是投了个好胎!
更让他痛心的是,他的学生,祖国未来的接班人,在他的观念里,只要过得好的人就是命好,至于个人努力,根本不值一提。不对,在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努力这个说法,一切都靠你怎么投胎。
王方可能是真落后了,讲真的,他也贪玩,他也讨厌读书。
可他明白,读书和不读书,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生。既然读书无用,为何每年这么多人削尖了脑袋都要考学?
王方明白,不能怪学生不懂事,也不能怪他没有教好。是时代的问题。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他读书的时候,只要努力就有收获。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
同样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
王方以为自己能够改变别人的命运,所以选择教书育人。
后来他终于明白,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从那以后,内心里那点儿摆烂贪图享乐的嫩芽,越长越大,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现在,王方又走上了讲台,在一个与他的时代截然不同的时代,希望能够用他的力量,唤醒某些人。
这多少有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但王方认为是值得的。
这不仅仅关乎他王方,以及新党几个人的功名利禄。
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思想已经出现了问题。
他要纠正这个问题!
如果这个问题真的能够纠正,或许中国就能提前西方几百年实现社会转型!
或许那百年的国难就不会到来。
说不准呢,不试试怎么知道……
王方喉咙滚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多么伟大的事业。
如果成功,他就是开创一门宗派的一代宗师!
将来史书上,少不得要有一个与程朱理学,陆王心学的新学。
他王方就是与朱熹王阳明齐名的大贤!
“咳咳……”
王方清了清嗓子。
此时赵顼不知在哪个地方看着他,还有不少老熟人,吕惠卿,曾巩,曾布,吴充,陈升之,文彦博,韩维,唐介,哦对,还有那个王陶,竟然都来了。
这么多人,像是一座大山一般,堵在王方面前。
王方心里呼了口气,简单自我介绍之后,翻开演讲稿的第一页。
“我们研究事物,要先研究事物的起源。道也是如此。要解释新学,就要先从世界的本源开始说起……”
——
与此同时,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禁军将领,带着一队禁军,将大相国寺给重重包围。
禁军将领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当日给王方开后门的李璋。
寺门外面,还站着一个瘦太监,正是石得一。
李璋抱拳。
“见过石公公。”
石得一点了点头,神情凝重。
“今日人多眼杂,官家若是出了事就不好了。让你手下的人用些心,不要闹出事来。”
“公公放心,我已都吩咐下了。”
李璋说着,眼睛一个劲儿往里瞟。
石得一笑道。
“怎么,你也想进去听?”
李璋笑道。
“卑职是觉得新奇。王方那小子……怎么想今日坐在讲台上的,也不应该是他啊……”
“这就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石得一嘴角似笑非笑,目光深邃。
“俗话说千人千面,可有的人一个就有一千张面皮,岂是三言两语就能看透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也多亏了他,这半年多下来,咱家是眼瞧着官家,心结也打开了,人也精神了,脾气也好了……别人劝不了官家的,唯独他能劝,别人哄不了的,唯独他能哄。就说今日这事,官家激动了好几天,饭都多吃了好几碗,下人也不苛责了。多亏了他,咱们的差事也好做了不是?”
李璋颇为信服地点了点头,半天才吐出来一句。
“路遥知马力啊……不过今日这么多大人物到场,哪个不是有名有脸的大学者,反而听王方一个初生牛犊讲学……嘿嘿……怕是有的热闹了。”
——
且不说石得一与李璋在外面扯闲篇,单说王方在里面,说得天花乱坠,口若悬河,正说到前几天在文德殿跟赵顼提起来的“变”字,座中已经有人站出来反驳了。
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儒生,大概是太学的某个贡生。
“适才衙内说来说去,无非是说过去的已经过时了,需要摒弃。既然过去种种不好,为何孔老夫子还要提出‘克己复礼’之说?难不成,连孔老夫子也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