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论中国各民族英雄史诗

史诗是继神话之后,在人类文化史上产生的另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化现象和文学体裁。史诗的出现显示了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从神话时代到英雄史诗时代,人类从不了解自然力、不认识自身的力量,转向以自身的力量战胜自然力和社会恶势力的新阶段。史诗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史诗代表着人类童年时代的文学艺术成就,而且成为在其后文学艺术发展的基础。史诗广泛地反映了古代社会历史和意识形态,保留着古籍中没有记载的珍贵资料,为研究古代社会的各门学科提供无穷的信息。史诗是原始叙事性韵文体口头文学作品。

史诗,希腊语叫作epos,英语为epic,德语为epen,俄语为эпос,汉语译为史诗。当今世界上有史诗的民族和国家不多。学术界公认的有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印度两大史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以及中世纪法国《罗兰之歌》、德国《尼伯龙根之歌》、英国《贝奥武夫》、西班牙《熙德之歌》、俄罗斯《伊戈尔远征记》、亚美尼亚《萨逊的大卫》和芬兰《卡勒瓦拉》等。

中国早期学者王国维、章太炎和郑振铎等谈到了外国史诗,但他们不了解中国少数民族史诗,认为中国没有史诗。如郑振铎说:“除了中国及其他不重要的几个国家外,差不多没有一个国家没有(史诗)。”又说:“中国所有的叙事诗,仅有一篇《孔雀东南飞》算是古今第一长诗,而以字计之,尚不足一千八百字,其他如白居易杜甫诸人所作的,则更为短促了。”[1]

当时,少数民族史诗尚未译成汉文出版,他们也没有学过少数民族语言文字,所以说中国没有史诗。可是后来钟敬文先生说:“‘五四’时期认为我们没有史诗,现在我们学术界,史诗火爆了。”

实际上,中国少数民族英雄史诗很丰富,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少数民族都有英雄史诗。北方阿尔泰语系的突厥语族的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乌孜别克族和维吾尔族以及蒙古语族的蒙古族、土族等民族的英雄史诗有数百部,而且篇幅很长,其中包括中国三大史诗中的两部《江格尔》和《玛纳斯》。这两部史诗与藏蒙两个民族的《格萨(斯)尔》一起,被称为中国三大史诗。中国三大史诗《格萨尔》《江格尔》《玛纳斯》,都长达25万以上诗行。过去,学术界认为,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是世界上最长的史诗,有22万诗行。可是中国三大史诗远远超过它,成为世界上最长的伟大史诗。此外,南方的傣族有四五部英雄史诗,还有彝族、壮族、侗族和羌族等民族有少数英雄史诗,但这些英雄史诗中包括具有神话色彩的民族史、创世和迁徙等内容。

我国阿尔泰语系民族中的多数是跨国民族,如突厥民族还分布于中亚各国和俄罗斯的西伯利亚,蒙古族也分布于蒙古国、俄罗斯的布里亚特共和国和卡尔梅克共和国。总之,突厥—蒙古民族的英雄史诗的总数超过2000部。

具体说,西伯利亚的突厥语族民族阿尔泰、图瓦、哈卡斯、朔尔和雅库特等,它们都有许许多多史诗,如雅库特语中史诗叫作“奥隆霍”(Olonho),已登记的有396部,其中最长的史诗是《神速的纽尔贡巴托尔》,有36600诗行;阿尔泰族史诗学家苏拉扎克夫,在研究著作中运用了222部史诗,他本人编辑出版的《阿尔泰勇士》(10卷)中收入了73部阿尔泰史诗;图瓦语言文学研究所收藏了300多部史诗。此外,中亚突厥语族民族哈萨克、吉尔吉斯、乌孜别克、土库曼、土耳其等几十个民族的史诗也有数百部。

蒙古语族人民的史诗超过600部,其中我国蒙古族史诗近130部;蒙古国学者娜仁托娅统计,蒙古国史诗有270多部,俄罗斯的布里亚特共和国史诗有200多部,其中S.P.巴尔达也夫搜集的史诗有100多部。此外,长篇英雄史诗《江格尔》和《格斯尔》是在中、蒙、俄三国的蒙古语族人民中流传。

突厥—蒙古英雄史诗有相似的情节结构类型,它们有共同的产生和发展规律。有些研究者认为,蒙古—突厥民众有共同的叙事传统,他们的英雄史诗具有共性。这种传统属于蒙古人和突厥人的祖先共同居住在中央亚细亚和南西伯利亚的时代。笔者认为,蒙古史诗和突厥史诗,在题材、情节、结构、母题、人物和程式化描写方面都有一定的共性。

现探讨情节结构类型方面的共性问题。德国和苏联学者早已注意了蒙古英雄史诗的情节结构分类问题。德国著名学者、波恩大学中央亚细亚语言文化研究所所长瓦·海希西(W. Heissig)教授[2]指出,长期以来人们把欧洲史诗的结构分为两大类:求婚史诗和失而复得史诗。苏联学者弗·瑞尔蒙斯基(V.Zhirmunsky)把这种分类方式运用到中亚突厥英雄史诗分类上。1937年尼·波佩(N.Poppe)在《喀尔喀蒙古英雄史诗》[3]一书中,把蒙古史诗分为单一情节的史诗和多个情节的史诗两大类,并把史诗的结构分解成4个组成部分:

(1)英雄同蟒古思的斗争;

(2)英雄的婚事;

(3)战斗中牺牲的英雄借助于某种力量获得再生;

(4)英雄携子去战胜抢走他妻子和双亲的蟒古思,解救亲人和百姓。

20世纪50年代之后,外国学者们将民间故事的“AT”分类法,运用到蒙古史诗的结构分类上。其中最重要的是瓦·海希西教授创建了划分蒙古英雄史诗结构和母题类型的体系。他几十年来收集中、蒙、俄三国出版的上百部史诗,并进行详细分析和综合,将蒙古英雄史诗的结构类型归纳为14大类型,在大类型下又分为300多个母题和事项。这是重大发现,母题是英雄史诗的最小情节单元。分析史诗离不开这种重要因素。笔者采用母题为单元的同时,发现了比母题大的普遍性和周期性的情节单元,这就是史诗母题系列。这种母题系列分为婚事型母题系列和征战型母题系列。蒙古史诗的300多个母题和事项,是以这两种史诗母题系列有机地组织在一起,以不同数量和不同组合方式滚动于各个史诗里。

据史诗母题系列在每个史诗中的内容、数量和组合方式,将蒙古英雄史诗分为三大类型。

(1)单篇型史诗。基本情节只有一种史诗母题系列所组成的史诗,为单篇型史诗。这种单篇型史诗分为婚事型史诗和征战型史诗。前者由婚事型史诗母题系列(A为符号)所组成,其中有抢婚型史诗母题系列(A1为符号)和考验婚型史诗母题系列(A2为符号)。征战型史诗是由征战型史诗母题系列(B为符号)所组成,它也分为两种类型,一是迎敌作战式史诗母题系列(B1为符号),二是失而复得式史诗母题系列(B2为符号)。

以图1的形式表示如下。

图1 蒙古单篇型史诗的情节类型

单篇英雄史诗是在蒙古史诗中最初的、最简单的、最基本的史诗类型。蒙古英雄史诗是以它为基础、以它为单元向前发展的,它像一条红线始终贯穿着整个蒙古英雄史诗的发展过程。

(2)串连复合型史诗。基本情节以前后串连两个或两个以上史诗母题系列为核心的史诗,为串连复合型史诗。其基本类型有两种,一是婚事型史诗母题系列加征战型史诗母题系列(A2+B2),二是由两个不同的征战型史诗母题系列(B1+B2)为核心构成。

(3)并列复合型史诗。长篇英雄史诗《江格尔》,被称为并列复合型史诗。其情节结构分为总体史诗的情节结构和各个诗篇的情节结构两种,总体史诗的情节结构是情节上独立的200多部长诗的并列复合体,故称作并列复合型史诗。各个诗篇的情节结构被分为6大类型(A1,A2,B1,B2,A2+B2,B1+B2),这6大类型与单篇型史诗的4大类型(A1,A2,B1,B2)加串连复合型史诗的2大类型(A2+B2,B1+B2)相一致。

蒙古英雄史诗基本情节的结构类型,如图2所示。

图2 蒙古英雄史诗基本情节的结构类型

总之,这三大类型的史诗是在蒙古史诗的长期发展过程中产生的。最初产生的是单篇型史诗,在它母题系列的基础上形成了串连复合型史诗;以单篇型史诗和串连复合型史诗的母题系列为基础产生了并列复合型史诗《江格尔》的各个诗篇。

蒙古英雄史诗之外,新疆的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乌孜别克族和维吾尔族等突厥语族人民的英雄史诗的情节结构与蒙古英雄史诗的情节结构相似。下面以古老突厥史诗《乌古斯》《阔尔库特祖爷书》以及《玛纳斯》《阿勒帕密斯》为例介绍。

早在六七百年以前,以文字记录的《乌古斯》和《阔尔库特祖爷书》的基本情节与早期蒙古单篇型史诗和串连复合型史诗的基本情节很相似。《阔尔库特祖爷书》包括12篇作品。其中绝大多数描写了乌古斯勇士们的征战和婚事斗争。例如,《关于康乐之子坎吐拉勒的传说》(第六篇)是一部婚姻型英雄史诗(A2),描绘了少年勇士坎吐拉勒到异教徒统治地区,通过3次危险考验,即徒手杀死公野牛、雄狮和公驼,赢得美丽的未婚妻,并在偕妻返乡路上击溃追军的过程。再如《关于拜包尔之子巴木斯巴依拉克的传说》(第三篇)与蒙古串连复合型史诗的第一种类型(A2+B2)相近,他以年迈无子的拜包尔通过祈子仪式获子为始端,继而描写了其子巴木斯长大成为勇士后,通过3项比赛,即与未婚妻赛马、射箭和摔跤,赢得未婚妻爱情的故事。此作品下半部分故事情节曲折,勇士巴木斯在新婚之夜遭偷袭被俘,在敌营中被关押16年后返乡,发现家乡遭劫,他杀死欲霸占其妻的敌首,又战胜了入侵之敌。这篇作品是由勇士的婚事和勇士的征战两部分构成。其他的篇章也大多反映的是勇士的一次或两次征战。如在《关于别格尔之子艾莫列的传说》(第九篇)中,勇士别格尔打猎时受伤,敌人趁机进攻,其子艾莫列替父出征,打败来犯之敌(B1);《关于萨拉尔卡赞阿吾尔被侵袭的传说》(第二篇)描绘了萨拉尔卡赞在牧羊人的帮助下,战胜敌人,夺回被劫的母亲、儿子、兵丁和财产的故事(B2)。

数百年前用文字记录的著名的英雄史诗《乌古斯》是一部描绘英雄人物一生经历的传记性史诗,其情节可以分为四个部分:

(1)乌古斯的成长;

(2)乌古斯的婚姻及其孩子们;

(3)乌古斯的多次征战;

(4)乌古斯移交汗位。

《乌古斯》是早已以文字形式流传下来的罕见的阿尔泰语系民族英雄史诗,它不像其他英雄史诗那样采用展开描写的方法,而运用精练的语言概括性地交代了英雄的婚事和多次征战。尽管它的情节由上述四个部分组成,但在其中反映乌古斯英雄行为的是描写征战和婚姻的部分。这说明了征战和婚姻早在六七百年前已成为突厥英雄史诗的传统题材和情节框架。另一部著名的英雄史诗《阿勒帕密斯》也是一部传记性史诗,描写了英雄一生的事迹,甚至呈现了英雄诞生前夕的事件,内容丰富,情节较复杂,但其基本情节可以归纳为四个部分:

(1)阿勒帕密斯的父母乞求得子、朝圣,阿勒帕密斯的母亲奇异怀孕,阿勒帕密斯的诞生及成长;

(2)阿勒帕密斯经过英勇斗争与美女古丽拜尔森结婚;

(3)阿勒帕密斯带着妻子返回家乡之后,又一次出征打死了抢劫他家牲畜和财产的敌人塔依什科可汗,并夺回了失去的一切;

(4)阿勒帕密斯返回家乡后又战胜了奴役其父母,妄图霸占他妻子古丽拜尔森的“乱世魔王”乌尔坦(阿勒帕密斯家女佣的儿子)。

这些情节与蒙古英雄史诗的情节相似,其中最基本的是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它们突出地反映了阿勒帕密斯的英雄气概。

此外,尤其是西伯利亚的阿尔泰、图瓦、哈卡斯等民族的英雄史诗,更接近于蒙古史诗。研究阿尔泰民族史诗的学者萨·苏拉扎克夫把222部阿尔泰史诗分为氏族社会的史诗、早期封建关系产生时代的史诗和封建宗法时代的史诗。他又将氏族社会的史诗,分成五种题材的作品,概括而言,所反映的就是婚姻和征战两件大事。在婚姻题材方面有“关于英雄婚礼的故事”;在征战方面有勇士与恶魔的斗争、勇士与下界的斗争、勇士与掠夺者的斗争以及家庭与亲属关系题材的作品。除中小型英雄史诗外,《玛纳斯》第一部中柯尔克孜人与周围各民族的许多征战(每次征战都像一部相对独立的长诗),有的在情节上有连贯性,但许多征战都具有相对独立性,它们平等地并列在一起。因此,可以说《玛纳斯》第一部也是并列复合型英雄史诗。[4]

总之,突厥英雄史诗与蒙古英雄史诗一样,具有以上三大情节结构类型。

我国三大英雄史诗《格萨(斯)尔》《江格尔》和《玛纳斯》的规模巨大而气势磅礴,它们有宏伟的结构规模,引人入胜的故事,生动优美的艺术形象和精湛的诗歌语言。三大英雄史诗有爱国英雄主义的思想内容。它们形成于封建战争时代,当时形形色色的大小封建领主从四面八方向勇士们的家乡进攻的时候,勇士们挺身而出为保卫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与掠夺者、侵略者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谱写了取得胜利的英雄事迹。

三大史诗的内容丰富,有英雄人物的身世、天神下凡、人间神奇诞生,童年遭遇和英雄事迹,婚姻斗争和征战等,其中最重要的是英雄人物的多次征战。例如,《格萨尔》中的《霍岭大战》《姜岭大战》和《门岭大战》;《江格尔》里的《江格尔和暴君芒乃决战》《沙尔古尔格败北记》和《洪古尔出征沙尔蟒古思》;《玛纳斯》中有《玛纳斯征战空托依》《玛纳斯征战巴迪阔里》及《群英大战阿拉尼克》等。

以蒙、藏两个民族《格萨尔》中的一次征战《霍岭大战》为例。格萨尔不是为欺压而侵犯别国,而当霍尔国大军侵略岭国的时候,他带兵进行宁死不屈的抵抗,史诗里写道:不要恃强凌弱挥兵犯人,但若敌人胆敢前来侵犯,奋勇抗击不后退。

北京木刻本《格斯尔传》[5]中说,霍尔国有三个王,即白帐王、黄帐王和黑帐王,其中白帐王要为儿子娶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派遣使者乌鸦、鹦鹉、孔雀等四处寻找美女,乌鸦回来说,岭国格萨尔的妻子珠牡最美,而且格萨尔远征未归。于是霍尔国三王准备进攻岭国。

为了证实乌鸦带来的信息,霍尔国三王的神灵变为巨鸟,落到珠牡的大帐房上观察;珠牡令猛虎将射掉巨鸟,猛虎将因恐惧未能命中,只射掉一根大羽毛;珠牡与猛虎将二人带着大羽毛去见格斯尔大哥嘉察,告知原委;嘉察指责猛虎将道:即便猛虎袭来,也要与之搏斗,即便野熊扑来,也要将其刺杀,敌人大军袭来,也要拼死搏斗。嘉察号令三十勇士和三大部落的马步军士前来,沿着查齐尔干那河到格萨尔的家乡草原集合,准备作战。嘉察、安琼、苏米尔三勇士登高瞭望,见霍尔国三王大军杀到,三人进攻,消灭敌军三百名前哨,劫得骏马群,霍尔国军大败。他们将骏马分给珠牡、阿珠莫尔根等人,未分给晁通;岭国勇士继续与敌军作战,赶回马群,也没分给晁通。晁通自己去赶马群,被俘叛变,引领霍尔国大军入侵岭国;嘉察等三十名勇士英勇献身,岭国战败,珠牡为白帐王所掠;嘉察临死前射出一箭给格斯尔通信,格斯尔变身回到家乡,发现晁通住在他家宫帐,奴役他的父母,占据他的牲畜财产。格斯尔惩罚了晁通,出征霍尔国三王,他用法术杀死霍尔三王的勇士们,消灭了三王,营救了珠牡,复活了三十勇士和嘉察,恢复了太平。

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的主要内容也是征战。史诗中描绘宝木巴地方以江格尔为首的众勇士,如洪古尔、阿拉坦策吉、萨布尔、萨纳拉等,降妖伏魔,消灭掠夺者的辉煌业绩。如《江格尔和暴君芒乃决战》,芒乃汗派使者向江格尔提出五项屈辱性条件,包括让江格尔交出夫人、骏马和大将洪古尔,不从则进攻宝木巴。洪古尔挺身而出,誓不屈从。敌人来到,洪古尔杀入敌众,夺取战旗转送江格尔,他继续消灭敌军。在洪古尔的大胆鼓励下,江格尔率六千又十二名勇士上战场,洪古尔独自一人与芒乃汗战斗,但寡不敌众,身负重伤。萨布尔、萨纳拉相继受伤后,江格尔率马与芒乃汗决战,枪挑芒乃汗到半空,此时枪却断了,洪古尔奋起与芒乃汗肉搏,其他勇士也赶来,齐心协力斩除了这个顽敌。

史诗《玛纳斯》语言生动,细节丰富,非常能牵动游牧民听众的内心。玛纳斯是来拯救柯尔克孜人的人神一体的特殊英雄,在《玛纳斯征战空托依》篇中,玛纳斯率领柯尔克孜人主动出征卡里玛克;卡里玛克君主空托依神勇无比,大军众多,军容严整,柯尔克孜人觉得恐惧:首先,卡里玛克英雄塔塔依上阵,玛纳斯方让年轻人楚瓦克应战,高傲的塔塔依蔑视这个年轻人,却被楚瓦克刺死;接着卡里玛克英雄阔别横冲直撞到来,又被楚瓦克刺死;空托依上阵用战斧击落楚瓦克;老英雄加木额尔奇和巴里塔上阵与空托依搏斗,危急时刻,玛纳斯冲入敌阵救出加木额尔奇,将楚瓦克安放到马背上,与空托依搏斗,最终刺死空托依,战胜了卡里玛克人。胜利后他却劝告柯尔克孜人善待卡里玛克的人民,赢得双方人民的共同爱戴。

三大史诗有很好的语言魅力和艺术成就。

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三届人大一次会议闭幕会上讲话,高度评价了中国三大史诗,说:“传承了格萨尔王、玛纳斯、江格尔等震撼人心的伟大史诗。”[6]他把少数民族三大史诗与中国文学名著的“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伟大文艺作品”[7]相提并论。这说明了中国史诗的重大意义。

除了北方民族之外,南方傣族有篇幅长达数千诗行的英雄史诗《厘俸》《相勐》《粘响》和《兰嘎西贺》及其异文《十二头魔王》。彝族史诗有《支嘎阿鲁王》《俄索折怒王》《铜鼓王》。

傣族社会曾长期处于分散各部混战的状态,傣族史诗通过勐与勐之间的混战,反映了早期傣族社会的生活和斗争,揭露了混战给社会发展和民众生活带来的灾难,歌颂了反抗掠夺、保卫家乡的正义事业。

傣族史诗里,战争的起因是抢劫美女,往往某强大勐的蛮横无理的勐主为了抢劫别人的妻子或恋人发动战争,以其失败告终。英雄史诗《厘俸》的故事梗概如下:主要人物海罕、俸改、桑洛三人原是天神的子孙,因在天上争夺女子被天神处罚下凡转生到人间,成长为三人勐的国王;俸改先后抢了桑洛的妻子娥并和海罕的妻子婻崩;英雄海罕跨大战象、率领十万象兵征战,攻打勐老;桑洛攻打勐哈,他们得胜,俘获大批敌军。接着出现了一系列战斗,其中最复杂的是攻打勐景罕的大战,史诗中着重刻画了冈晓及其儿子冈罕的英雄业绩。冈晓作为先锋,桑洛、桑本等围攻勐景罕城,先后消灭对方若干将领,冈晓被敌军包围,战死在象背上;冈罕抢回父亲遗体并继位,他多次出战消灭敌人许多兵将,战胜了敌人。海罕则用神奇法术,招来俸改的灵魂予以杀灭;然后海罕率军攻打俸改,天神派天兵天将援助,攻克了勐景罕,消灭俸改肉体;海罕找到妻子婻崩,桑洛见到娥并,复活了死去的冈晓等,胜利而归,过上幸福生活。

傣族英雄史诗塑造了惊天动地的战争场面,将英雄人物摆在如火如荼的战斗中,以具有民族特色和热带特色的象战刻画人物,道:雪大亥听了怒火冒,骑着大象出来战,冈晓驱赶占拜中,毫不畏惧迎头上。两条大象长鼻扭,象牙交错咯吱响,景罕的兵丁滚滚来,两军交锋天昏暗。

另一部史诗《兰嘎西贺》是在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的影响下产生的,这两部史诗的核心情节相似,主要人物形象也互相对应,但情节发展顺序不同。史诗前几部分交代了反面人物十二头魔王的出身及其罪恶行径,接着叙述了十二头魔王对手召朗玛的出生、神猴阿奴芒的本事及其敌对双方十二年的错综复杂的斗争。

彝族英雄史诗《支嘎阿鲁》与其他创世史诗《勒俄特依》和《阿鲁举热》有密切的联系,它具有神话特色。主人公支嘎阿鲁以奇异的方式诞生,父母离去后他成了孤儿,白天有马桑哺乳,夜间有雄鹰覆身。史诗歌颂了支嘎阿鲁一生的英雄事迹,他与入侵的各部斗争,为民众的安危操劳,消灭了妖魔,最后建立统一大业。

中国英雄史诗的产生时代与印欧史诗不同。众所周知,恩格斯将史前时代划分为蒙昧期、野蛮期和文明期,并把每个时代都分为低级阶段、中级阶段和高级阶段。他又说:“荷马史诗以及全部神话——这就是希腊人由野蛮期移交给文明期的主要遗产。”[8]这就说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产生于野蛮期高级阶段或部落战争的“英雄时代”。但是,我国英雄史诗的产生和发展分为三个不同时代,包括野蛮期高级阶段。最初的英雄史诗产生于野蛮期中级阶段,当时出现了抢婚型史诗和勇士与恶魔(多头恶魔、独眼巨人或毒蛇)斗争型史诗。因为,抢劫婚也就是一个氏族的男子到了另一氏族中去用暴力抢劫女子为妻的现象,出现在野蛮期中级阶段;勇士与恶魔斗争的题材来自更早的神话时代。后来到野蛮期高级阶段,史诗得到第一次大发展。那时随着生产力和生产资料的发展,在社会上出现了私有制和贫富之别,部落首领们为争夺财富和奴隶而进行战争。这种部落战争在史诗中得到反映,出现了大批财产争夺型英雄史诗。这是我国英雄史诗繁荣发展的时代。但我国英雄史诗的发展尚未结束,像欧洲中世纪的法、德、英、俄等国史诗一样,到封建混战时期,在古老史诗的情节框架上,形成了长篇英雄史诗《格萨尔》《江格尔》《玛纳斯》,中国史诗进入了第二次大发展阶段,它们反映了封建割据时代的汗国之间的战争。

总之,我国英雄史诗经过了野蛮期中级阶段、野蛮期高级阶段和封建割据时期三大产生和发展阶段。

中国各民族史诗与印欧史诗有重大区别。希腊史诗和印度史诗,早在公元前后以文字记录并定型,数百年来没有被艺人演唱,被人们忘记。但是,蒙古—突厥史诗是活态史诗,至今还在流传和艺人演唱。在活态史诗中,有不同时代、不同内容、不同类型和不同形态的史诗同时并存的现象。这种现象有利于分析和研究史诗的产生和发展规律。研究欧洲史诗和印度史诗缺乏活的材料,不能了解到史诗的演唱和背诵活动,难以说明它们的产生和发展规律。因此,近一百年以来,西方国家的学者对我国活态英雄史诗及其演唱艺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们把这项研究看作解开希腊史诗及中世纪欧洲史诗之谜的钥匙,从中进一步探讨人类早期文化产生和发展的规律。这就是我国活态史诗的科学价值。

我国三大史诗的情节结构与印欧史诗不同,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以希腊的阿凯亚人与小亚细亚的特洛伊人之间的征战为一条红线贯穿了整个史诗的各个章节。但是我国三大史诗缺乏从头到尾贯穿各篇各章的基本情节,三大史诗各个都有数十个章节,有少数章节在情节上有连贯性,但多数章节都有独立性,没有相互联系,只以正面英雄人物形象联结在一起,成为整体史诗的基础。

总之,我国英雄史诗极其丰富,南方和北方的十多个民族都有英雄史诗,其中有原始社会产生的史诗,也有封建时代形成的史诗;有几百诗行所组成的短小史诗,也有几千至上万诗行的史诗,还有规模宏伟、篇幅浩瀚的三大史诗。这些史诗的内容丰富,具有重大的思想意义、生动的艺术形象和不朽的艺术魅力。


[1] 郑振铎:《史诗》,见朝戈金主编《中国史诗学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4—27页。

[2] Walter Heissig(Bonn),Gedanken zu einer strukturellen Motiv-typologie des mongolischen Epos,ASIATISCHE FORSCHUNGEN BAND 68,OTTO HARRASSOWITZ,Wiesbaden,1979.

[3] Поппе Н. Н. Халха-монгольский героический эпос. М—Л,1937.(ТИВАНЮ Т.26)

[4] 仁钦道尔吉、郎樱:《中国史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525—565页。

[5] 《格斯尔传》(北京木刻版),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

[6] 习近平:《在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的讲话》(2018年3月2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站,www.gov.cn/xinwen/2018-03/20/content_5276002.htm。

[7] 习近平:《在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的讲话》(2018年3月2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站,www.gov.cn/xinwen/2018-03/20/content_5276002.htm。

[8] [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