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重塑自我”:默多克文学和哲学思想的要旨

消除现代哲学提供的虚假自我意象、重塑实体性自我是默多克为现代人的自我危机开出的“药方”。默多克认为,必须要建立一种以爱为中心的道德哲学,确立崭新的关于人的哲学论述,确保在上帝缺席的时代,人的道德生活能够得以继续。默多克的“现代自我谱系”试图颠覆存在主义、语言经验主义和结构主义等现代哲学表述的自我概念,回归柏拉图伦理学思想,重塑带有深厚的内在价值的实体性自我,为新构建的自我概念提供坚实的哲学基础。[25]

针对过于膨胀的现代自我,默多克提出“消除自我”(Unselfing)概念,强调只有不断抵制和消除现代哲学提供的虚假自我,才能够实现实体性自我的重塑。消除自我指主体的“意识经由关注外在世界与他者的现实,而非耽于自我幻想,最终摆脱自我主义的渐进过程”[26],涉及意识在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双向运动:意识从自我转向新的对象,同时旧有的自我被压制和消除;意识返回自我,自我此前的关切由被置于更大的感知场域中,显得不再那样重要了。[27]具体而言,消除自我通过“自我反省、自我限定、自我批判,以求对虚假孤独自我的超越”[28],在自我与他者的天平上,降低自我的分量,尊重和重现他人的价值[29]

默多克为个体消除虚假自我提供了四种不同的方案:第一,发现外在于个体的自然事物之美;第二,进行智性思考活动,如学习外语或演算数学公式;第三,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对创作对象的艺术观照或者观众(读者)对艺术作品的鉴赏活动;第四,人际关系交往活动。在艺术创作过程中,作者面对着独立于自我的他人和世界,作者的意识不断在自我和他人、世界之间往返运动,对自我、他人和世界之关系的认知逐渐清晰。创作过程本身是作者消除自我的旅程。“严肃的艺术家有一种距离感,他和一些令他感到谦逊的东西间有距离感。”[30]消除自我的作者具有内在经验,生活在外在道德现实中,与他人和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无法将它们同化为自我意志的一部分,也不会被语言系统所消解,因此对事物的认知得以实现。“伟大的艺术因其独立性具有启发意义,它毫无目的、自我持存。”[31]在审美过程中,艺术呈现的他人和世界作为读者关注的新对象,替代了虚假的自我,使读者的意识发生转向、踏上消除自我的旅途。通过恢复实体性自我,个体的认知能力、再现能力、道德感受力和判断力得以重塑。消除自我的个体具有他者意识和认知能力,逐步理解自我、他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

默多克以古希腊“阿波罗—玛尔叙阿斯”的神话阐释消除自我的过程。在神话传说中,天才的音乐家玛尔叙阿斯自信自己的音乐才能超越艺术之神阿波罗,因此向阿波罗发起挑战,但是在失败之后,他被阿波罗活生生地剥掉了皮。中世纪画家提香根据该故事创作了画作《被剥皮的玛尔叙阿斯》。默多克从提香的画作中得到了启示,将“剥皮”与“自我的死亡”联系起来,引入了艺术创作和审美领域。在艺术创作和审美过程中,艺术家和读者的“自我消失了,你以一种绝对清晰和真实的方式看到世界……你在痛苦和狂喜中失去了唯我主义”[32]。在提香的画作中,被剥皮的音乐家在痛苦中“面带狂喜”,行刑者阿波罗则虔诚地“跪着,非常亲切地移除这副皮囊”,“到处是惊悚、恐怖、痛苦,同时又是愉悦与美”。[33]玛尔叙阿斯在痛苦中高喊“你为何将我拉出我自身?”[34]“剥皮”即消除音乐家虚假的自我意识(那个胆敢挑战艺术之神阿波罗的傲慢的人类),使音乐家真正的自我得以绽放(虔诚的乐师);剥皮者阿波罗在“剥皮”过程中,见证了真实自我的绽放过程,因此虔诚地“跪着”“非常亲切地”移除这副皮囊,可见剥皮者在其中也消除了虚假的自我(傲慢的艺术之神阿波罗)、绽放了真实的自我(谦虚且虔诚的阿波罗)。

默多克重塑的自我概念“不仅作为一种选择主体,同时也是被道德世界包围的、带有神秘的内在性的存在”[35]。这种自我概念具备坚实的内在经验,区别于存在主义、经验主义和结构主义的自我概念;这种自我概念被外在的道德现实围绕,不同于笛卡尔的“统一自我”,即那种“思绪清晰可辨、能揭示真实情况的孤独的求索者”[36]。神秘且丰富的内在经验确保自我不被还原为孤立的意志,不被中性的语言符号消解,为个体的认知能力、再现能力、道德感知力和判断力提供坚实的基础。偶然的外在现实作为内在意识的关注对象,为自我提供了认知对象和自我反思的平台。尽管默多克赞同自我的碎片化、不可预测性和神秘本质,但她依然坚持个体意识的实体性存在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