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十月二十八，三驾马车缓缓驶入山东济南府高苑县郊。
第一驾马车上坐的是孙棠孙唯，跟着两个随行的护卫和婆子。
第二驾马车上坐着陈子龙，黄宗羲，曹明远。
第三驾马车上是邵平，罗孟元，袁浩然。
他们三人分别是秘书处，匠作司，营田所的副总管，此次被征调参与合作社分部的建设。
加上在马车队伍旁骑马的陈所和三十几个护卫，这就是前往高苑的所有人马。
其余六个学生都被陈子龙安排留在京师准备来年的春闱。
即使希望渺茫，总是一个尝试的机会。
车轱辘在官道上缓缓转动，陈子龙听到潺潺水流和刨土的声音，好奇地将头探出窗外。
数十个力工在奋力地刨挖沟渠，即使已进入深秋，汗水还是浸透了单薄的麻布衫。
黝黑而充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坚毅和喜悦，喊着响亮口号将一堵土墙推倒。
瞬间，一股浑浊的溪流灌入沟渠，淹没了力工们的小腿肚，并且不断积累。
他们非但不嫌弃，反而开心得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如同疼爱亲生孩子般捧起了黄褐色的泥水。
从京畿到山东，陈子龙途经数个州府。
百姓无不麻木度日，像这般生机勃勃之景着实罕见。
见前面孙棠的马车已经停下，陈子龙也来了兴趣，吩咐马夫停车。
他瞅准一个靠在旁边轮换休息的力工，递上两个白面饼子。
“老哥，歇着呢！”
那力工见来者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先是愣了一小会。
随后连忙将满是淤泥的双手放在麻布衣上擦擦，还是觉得不干净，只好在刚刚疏通的沟渠中用手捧起水泼了泼脸，这才接过饼子，视若珍宝地藏进衣襟中，对陈子龙连连道谢。
“不吃吗？”
经过这样折腾一番，陈子龙才看清眼前的‘老哥’不过也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回去带给婆娘和娃娃吃。”那大小伙子羞涩地挠挠头，嘟囔了一句。
陈所也跟着陈子龙一同下车问道，“这是干啥活计？”
看着陈所一身横肉，孔武有力，腰间还佩着刀。
“不许动俺们的水渠！”
小伙子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大变，连连后退几步，警惕地注视着两人。
陈所感觉不对，眼看就要抽出腰刀护在陈子龙身前。
其他力工见到此情景，也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慢慢靠近。
“陈大哥！”
同样也下了马车的孙棠正在前头分发粗粮馍馍，发觉后头的动静，小跑两步走了过来。
“他们都是清河镇的老百姓。”
那小伙子一眼就认出了孙棠，立刻跪下磕头。
“孙大人，俺叫张二牛，俺婆娘生俺娃的时候没气力，多亏了你带着县衙的大人施粥才救回来，你是俺们家的大恩人。”
其余靠近的力工恍然大悟，言语间都是友善和感激。
陈所松了一口气，将抽出的刀身送回鞘中。
“俺还以为你们是昨日来的那伙人，这才冲撞了大人，小的罪该万死。”
张二牛仍然跪在地上，眼看又要磕几个头。
“不必跪。”
陈子龙一把扶住张二牛的臂膀，将他拉了起来。
经过一再询问，张二牛和其他力工才把事情的前因拼凑完整。
随着饥荒愈发严重，县衙常平仓中的粗粮、细粮、杂粮加在一起只剩下二万多石。
即使不断提升粮价，依旧供不应求。
再算下个月可以抵达高苑的五万石粮食，全县数万百姓勒紧裤腰带咬紧牙关省着吃，满打满算最多也只能再撑几个月。
倘若明年春耕再因干涸而歉收，那么对于整个高苑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趁着深秋青黄不接的农闲时节，官复原职的孙铨发布的第一条政令便是号召全县境内的百姓一起修筑水渠。
他们这几十个力工专门负责这一段的疏通工程。
凡是参与修建水渠的力工，除了固定的两碗稀粥，还有足足三个粗粮窝窝头。
以工代赈！
陈子龙听完张二牛前半部分的描述，对孙铨这位准岳丈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台阶。
原本以为他单靠阿翁这颗大树一路升迁，未曾想还有此等远见。
当夜把酒论政时，陈子龙只是和孙铨提了一嘴以工代赈，未曾想不到一月时间，竟然成为了实践。
单论这个实践精神和为民谋利的决心，就已经超过这个时代十之八九的官吏。
“孙县尊孙大人是顶好的青天大老爷，俺们都感念着他的好。”
张二牛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可附近十里八乡那些有钱的老爷生怕这水渠修好般的，一会说坏了他们的风水，一会说欠下租子，让俺们拿锄头还债。”
“各位大人，您说这不是胡搅蛮缠嘛？连俺们这些粗人都懂的道理……”
陈子龙微微颔首，他已经将事情缘由理清。
一旦水渠修成，即使大旱，也可以引水灌溉。
收成虽然肯定不如丰饶的年景，但至少有了基本的保障。
对于这些质朴的百姓而言，土地比命根子还宝贵。
除非走投无路，否则没人愿意贱卖。
你不卖我不卖，那些地主怎么用极低的价格肆意兼并？
无疑，孙铨的以工代赈之举严重伤害了大地主的既得利益。
“俺们不情愿，他们就隔三岔五派家丁来打砸抢。方才小人以为他们又来了，这才冲撞了大人。”
“可有上过学堂？”
陈子龙见他年纪不大，却谈吐清晰，有理有据，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回大人的话，前些年年景好，跟着村里先生学了两年私塾。”
“孙大人，陈大人，俺一大家子都指着这条水渠啊……”
张二牛的话引起了周围力工的共鸣，纷纷下跪请求。
“不准跪！”
陈子龙向前一步，气场不怒自威，朗声说道。
“我此番前来高苑，就是要为全县百姓寻一条活路。无论涉及何人，胆敢如此无耻与民争利，绝不轻赦！”
“张二牛，你且上前，大胆地讲，有哪家参与此事？”
“王举人……林举人，还有……”
张二牛起初流畅地念出一大串名字，到了最后一人，却是犹豫起来。
“有我为你撑腰，且说。”
宽慰了一句，终于使张二牛鼓起勇气，附在陈子龙耳边轻语。
“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