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崽子学会走路的第一天,就摇摇晃晃地扑进了我怀里。
我正躺在沙发上看综艺,突然被一颗人形炮弹击中腹部,差点把午饭吐出来。
“姨——姨——”他拖着长音,口水滴在我新买的T恤上。
我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提起来,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叫姐姐。”我用手指戳他鼓鼓的脸颊。
“姨姨!”他咯咯笑着,伸手抓我的耳环。
“嘶——松手!”
“姨姨香香!”他得寸进尺地把脸埋进我颈窝乱蹭。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成了他的专属座驾。
每天睡醒第一件事就是扒着我的房门喊:“姨姨!出去玩!”活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鸟。
“家里就你最闲。”妹妹把儿童水壶塞进背包,“反正你整天躺着也是躺着。”
我翻了个白眼,认命地蹲下给崽子系鞋带。
他趁机把脚丫子踩在我膝盖上,得意得像个小皇帝。
公园的鸽子见我们就跑。
小崽子挥舞着面包屑在后面追,像只张牙舞爪的小怪兽。
我举着手机录像,看他被自己绊倒,在草地上滚了两圈又爬起来继续追。
“姨姨!”他突然转身扑向我,带着满身的草屑和阳光的味道。
我下意识张开手臂,被他撞得后退两步。
“慢点!”我拍掉他头发上的蒲公英。
“飞!”他拽着我的衣角蹦跳。
“什么?”
“飞飞!”
我认命地把他举过头顶,听着他兴奋的尖叫,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骑在爸爸肩上假装自己是超人。
旋转木马前,他非要骑那匹紫色的独角兽。
坐上去又害怕,死死攥着我的手不放。
音乐响起时,他紧张得小脸通红,却在结束时嚷嚷着还要再玩一次。
冰淇淋车来了,他吃得满脸都是巧克力酱。
我拿湿巾给他擦脸,他趁机舔了我的手背一口,然后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姨姨最好了!”回家路上,他趴在我背上昏昏欲睡,还不忘拍马屁。
我托着他的小屁股往上掂了掂,感受着后背传来的温热。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小脚丫在我腰间一晃一晃的。
“明天还来吗?”他含糊不清地问。
“来。”我捏了捏他的脚踝,“明天带你去喂兔子。”
他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呼吸喷在我颈间,痒痒的。
妹妹说得对,我确实是个闲人。
但此刻背着这个小家伙,我突然觉得当个闲人也挺好。
三岁的小企鹅有双葡萄似的眼睛,总爱摇摇晃晃地撞进我怀里。
我蹲下来接住这个肉团子时,闻到他身上那股子奶香味混着痱子粉的气息,像块刚出炉的小蛋糕。
“姨姨!”他总这么叫我,口水把“姨”字泡得湿漉漉的。
“姨姨!”他咯咯笑着,把鼻涕蹭在我新买的衬衫上。
这件米色亚麻衬衫要八百块,现在沾着可疑的透明液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妹妹在厨房尖叫:“别让他吃橡皮泥!”
但已经晚了,我看见他鼓囊囊的腮帮子正可疑地蠕动着。
蓝绿色的口水从他嘴角溢出来,像条恶心的小溪。
“吐出来。”我掰开他的嘴。
“嗷呜!”他咬住我的手指。
“松口!”
“嘎吱——”乳牙硌得生疼。
最后我用三颗彩虹糖换回了那团被嚼烂的橡皮泥。
他胜利地把战利品塞进嘴里,眼睛弯成月牙。
阳光穿过他稀疏的胎毛,在头皮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下雨天我们窝在沙发上拼图。
他胖短的手指总抓不稳碎片,急得直跺脚。
“姨姨帮!”他把碎片往我脸上贴。
拼图边缘沾着他的口水,黏糊糊地贴在我鼻尖上。
有次他发现了我的纹身,小手指头沿着玫瑰花纹路描摹:“姨姨痛痛?”
我拍开他的爪子:“再摸就把你扔出去。”他反而扑上来亲了亲那朵玫瑰,湿哒哒的吻印在锁骨上。
妹妹总说我太惯着他。
可每当这个小肉团子蜷在我怀里睡着,睫毛在脸蛋上投下扇形阴影,呼吸间带着奶香时——我偷偷把他搂得更紧些。
他的心跳透过睡衣传来,又快又轻,像只偷到灯油的小老鼠。
直到某天我发现他在学我抽烟的样子,胖手指夹着蜡笔,撅着嘴“噗——”地吐气。
妹妹举着拖鞋追了我三条街,而小混蛋躲在餐桌底下咯咯笑。
幼儿园的晨光里,他穿着崭新的制服,像只被雨水打湿的小麻雀。
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蓄满了泪水,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不肯松开。
“姨姨...不走...”他的声音被抽泣扯得支离破碎,鼻涕泡泡随着呼吸忽大忽小。
我蹲下来,闻到他头发上残留的婴儿洗发水味道,突然想起三年前他刚学会走路时,也是这样揪着我的衣摆不放。
园长过来牵他的手,他猛地扑进我怀里,温热的眼泪洇湿了我的肩膀。
我摸到他后背凸起的肩胛骨,才发现这个小肉团子不知何时已经抽条了。
“记得吗?”我擦掉他脸上的泪痕,“上个月我们去山顶看日出,你说要做勇敢的小狮子。”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掏出手机,屏保是我们在大峡谷的合影,他骑在我脖子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放学给你买布丁。”我竖起小拇指。
他犹豫着勾住我的手指,指甲缝里还留着上周去沙滩玩时沾的细沙。
铁门关上的瞬间,我透过栅栏看见他抱着书包蹲在墙角,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这三年的时光。
回到家,玄关处还摆着他昨晚准备好的小皮鞋,鞋带系得歪歪扭扭。
沙发上散落着我们一起拼到一半的恐龙拼图,茶几底下压着上周去海洋馆的门票。
我打开冰箱,他最爱喝的养乐多整整齐齐码在第二层。
窗台上的多肉植物还留着他浇水时洒出的水渍。
这个家里到处都是他存在过的证据,安静得让人心慌。
手机突然震动,老师发来照片。
画面里他红着眼睛在搭积木,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但嘴角已经扬起熟悉的弧度。
就像那年他在滑雪场摔了十几次后,终于学会刹车时的表情。
我摩挲着照片里他泛红的耳尖,想起第一次带他去露营时,他怕黑又逞强的样子。
那时他缩在睡袋里只露出眼睛,小声问我:“姨姨,星星会掉下来吗?”
黄昏去接他时,他像颗小炮弹般冲过来,制服上沾着颜料,膝盖蹭破了皮,手里紧紧攥着半块饼干。
“给姨姨的!”他把饼干塞进我嘴里,甜得发腻。
“今天哭了几次?”我揉乱他的头发。
“三次!”他骄傲地竖起手指,“比小明少一次!”
回家路上经过便利店,他主动掏出零钱包:“今天我请姨姨吃冰淇淋。”
硬币在他掌心叮当作响,排列得整整齐齐——那是上周我教他的理财课。
收银台前,他踮着脚强调:“要草莓味和香草味双拼的。”就像我每次都买的那样。
雨后的傍晚,我们发现台阶缝里长出了野蘑菇。
他蹲在地上认真观察,然后掏出小本子画起来:“不能碰,有毒的。”
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我听见去年教他辨认毒蘑菇时的对话在回响。
睡前整理书包时,他把课本按大小分类放好,突然抬头问我:“姨姨,为什么树叶会变黄?”
台灯的光晕染在他的睫毛上,在脸颊投下扇形的阴影。
我看着他求知若渴的眼神,想起第一次带他去自然博物馆时,他也是这样仰着脸,问蝴蝶会不会睡觉。
现在他摔跤后自己会爬起来,膝盖上的创可贴贴得比我还标准;被同学抢了玩具也不再哭鼻子,而是认真地说“请还给我”;
甚至学会用微波炉热牛奶,虽然第一次差点把杯子炸了。
夜深时我翻看手机相册,每一张照片里,他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整个银河的星光。
今早他出门时,突然转身塞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给最爱的姨姨”。
展开是幅蜡笔画:一个短发女人牵着小孩站在彩虹下,画纸角落认真写着“我和姨姨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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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小鬼六岁那年,我被查出胃癌晚期。
同时,我去看了精神科的医生,被确诊患有情感障碍和一种罕见的无痛觉神经障碍。
也就是说,我的身体正在被癌细胞吞噬,但我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医生说,我可能只有半个月的生命,或者随时离开这个世界。
诊断书掉在地上时,窗外的樱花正开得绚烂。
臭小鬼并不知道这些。
六岁的臭小鬼蹲在走廊玩积木,彩色的塑料块碰撞声清脆得像他平时的笑声。
他只知道,姨姨最近总是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却还是笑着看他玩积木。
他只知道,姨姨不再像以前那样追着他跑,而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他疯闹,眼睛里藏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
“姨姨,你为什么不陪我玩捉迷藏了?”他歪着头问我,手里攥着一只折得歪歪扭扭的纸飞机。
“因为姨姨有点累。”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触到他发丝的温度,像是触碰某种即将消逝的珍贵之物。
“那我来当医生!”他立刻翻出玩具听诊器,煞有介事地按在我胸口,“姨姨的病马上就好!”
我笑了,胸口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姨姨?”他探进脑袋,脸颊还粘着午饭的米粒。
“我们来玩医生游戏吧。”我拍拍病床边缘。
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来,消毒水味立刻混进了他身上的牛奶香。
小手指按在我手背的针眼上:“痛痛飞走啦!”
我望着他发顶的旋儿出神。
这个位置去年磕在茶几上缝了三针,当时他憋着眼泪说“我是男子汉”。
现在那道疤被刘海盖住,只有我知道藏在哪。
“姨姨要出远门。”我把他抱到腿上,数着他睫毛投下的阴影。
“带我去!”他扭过身子,后脑勺蹭到我锁骨下方的输液港。
“这次不行。”我摸到他T恤后领的标签又穿反了。
他突然安静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颗融化变形的巧克力:“给姨姨留的。”
锡纸上还粘着幼儿园沙坑的细沙。
我咬了一口,甜得发苦。
主治医生进来时,他正趴在我肚子上听声音。
“姨姨肚子里有小宝宝吗?”他天真的问题让整个病房陷入死寂。
我捏着他肉乎乎的手腕:“是怪兽,医生叔叔在帮姨姨打怪兽。”
黄昏时妹妹来接他,他死死扒着门框不肯走。
“明天还来!”被抱走时他踢着小短腿喊,运动鞋在墙上蹭出一道灰印。
无痛觉神经障碍,听起来像是一种恩赐。
毕竟,癌症晚期本该是痛苦的,而我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可讽刺的是,正因如此,我无法察觉病情的恶化。
某天早晨,我发现自己吐出的咖啡里混着血丝,却毫无知觉。
某天晚上,我毫无预兆地晕倒在浴室,醒来时发现臭小鬼正蹲在旁边,用湿漉漉的小手拍我的脸。
“姨姨,你怎么睡在地上?”他问。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味,却只是笑着说:“因为地板凉快。”
深夜我翻出手机里所有他的视频。
两岁时追鸽子摔个狗吃屎,三岁在迪士尼睡倒在烟火表演中,四岁死活不肯穿幼儿园的围兜,五岁在儿童节表演把舞台道具啃了个缺口。
每个像素都在提醒我即将错过的未来:小学入学式、叛逆期、初恋、毕业典礼...
清晨护士发现我在整理相册。
最新的一张是他上周举着歪歪扭扭的蜡笔画,上面写着“送给最爱的姨姨”。
我抚过照片上他沾着颜料的手指印,突然发现已经记不清上次他说“姨姨抱”是什么时候。
探视时间刚到,走廊就传来熟悉的跑步声。
他抱着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罐冲进来,妹妹红着眼圈跟在后面。
“我和妈妈折的!”他骄傲地宣布,纸鹤翅膀上还留着铅笔写的“早日康复”。
我教他给纸鹤穿线,看他笨拙地捏着针,舌尖抵着嘴角的认真模样。
线头打了十二个结才成功,他欢呼着挂到窗前,彩色的影子在白色床单上摇曳。
“姨姨你看!”他突然撩起袖子,露出歪歪扭扭的卡通手表,“我会看时间了!”
电子屏显示11:23,日期那栏还停留在上个月。
我帮他调好日期,指尖碰到他温热的手腕内侧,那里有颗和我一模一样的朱砂痣。
妹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时,他困惑地转头看我。
我擦掉他鼻尖上的汗珠:“记得怎么系鞋带吗?”他用力点头,掏出运动鞋示范给我看,虽然最后打了个死结。
夕阳西沉时,他趴在床边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我轻轻摸着他柔软的发顶,数着呼吸声等月光爬上来。
窗外的纸鹤轻轻晃动,在墙上投下飞舞的影子。
监护仪的警报响起时,我最后闻到他头发上的草莓洗发水味道。
恍惚听见他在梦里咕哝:“姨姨...明天...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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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存款转到了母亲的账户里,又给妹妹留了一笔钱。
股份变卖后,一部分用来给自己买了块坟地,剩下的悄悄打进了奶奶的卡里。
这一切,我都是偷偷干的。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病情已经变态,不想看到他们红着眼眶强撑微笑的样子。
不想让臭小鬼懵懂地问:“姨姨是不是要死了?”不想让母亲半夜偷偷抹泪,不想让妹妹手足无措地翻医学资料,不想让奶奶颤抖着双手给我熬一碗再也喝不下的汤。
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陪奶奶。
她喜欢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眯着眼睛回忆过去。
我就搬个小凳子坐在她旁边,听她絮絮叨叨讲我小时候的事——讲我如何偷吃她藏在柜子里的冰糖,如何在雨天摔进水坑里哭得惊天动地,如何在她生病时笨拙地煮一碗夹生的粥。
“你呀,从小就倔。”她笑着捏捏我的脸,手心的皱纹像老树的年轮。
我点点头,把脸埋进她的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气——洗衣粉的味道,还有一点点风油精的清凉。
这是奶奶的味道,是我从小闻到大的、最安心的味道。
妹妹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工作、家务、照顾孩子,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我只是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心想:“以后这些事,你要一个人做了。”
臭小鬼最近特别黏我,像只小狗一样跟在我身后转悠。
我教他折纸飞机,陪他看动画片,甚至允许他在我脸上贴满卡通贴纸。
“姨姨最好啦!”他搂着我的脖子蹭来蹭去,头发毛茸茸的,像只温暖的小动物。
我紧紧抱住他,心想:“你要快点长大,但也不要太快。”
我开始写日记。
一页一页,记录下琐碎的日常、突然的回忆、未说出口的爱。
“今天陪奶奶晒了被子,阳光的味道真好。”
“妹妹做的红烧肉还是太咸,但我不敢说,怕她下次不做了。”
“臭小鬼今天又给我系鞋带,虽然最后还是打了个死结。”
……
我希望,在我不在之后,他们翻开这本日记时,能听到我的声音,能感受到——即使我不在了,我的爱依然在陪着他们。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像一片逐渐褪色的树叶。
某天清晨,我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臭小鬼跑过来,盯着我看了几秒,突然说:“姨姨,你是不是又生病了?”
我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如果姨姨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你会想我吗?”
他歪着头想了想:“那你会给我带礼物吗?”
我笑了,眼泪差点掉下来:“会啊,姨姨会把星星装进玻璃瓶里,带回来给你。”
他满意地点点头,跑出去玩了。
死亡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来不及说“我爱你”,可怕的是留下遗憾,可怕的是让所爱之人承受突如其来的悲伤。
所以,我悄悄准备好了所有事情。
存款、股份、坟地、日记……甚至提前写好了给每个人的信,藏在他们一定会发现的地方。
终于,在一个宁静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隐约的虫鸣,感受着自己的呼吸一点点变得缓慢。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他们的脸——奶奶的笑容,妹妹的唠叨,臭小鬼咯咯的笑声……L
“别难过。”我在心里轻声说,“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爱你们。”
然后,世界归于寂静。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进房间,落在我的脸上,温柔得像一个吻。
而我已经不再醒来。
我曾带着妹妹的孩子去公园。
那天阳光很好,风里带着青草的味道。
臭小鬼穿着明黄色的T恤,像只撒欢的小狗,在草坪上跑来跑去,笑声清脆得像是玻璃珠砸在地上。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他,心想:“再跑慢一点吧,让我多看一会儿。”
他跑累了,扑进我怀里,头发湿漉漉地贴着额头,身上有汗水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我掏出手帕给他擦脸,他仰着头冲我笑,眼睛亮得像星星。
“姨姨,明天还来吗?”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说:“来。”
我曾陪着奶奶去菜市场。
她挎着竹篮,慢悠悠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看她弯下腰,用布满皱纹的手捏一捏西红柿,掂一掂黄瓜,嘴里念叨着:“这个嫩,炒着好吃。”
卖豆腐的大婶笑着打招呼:“哟,孙女陪着来啦?”
奶奶得意地点头,像炫耀什么宝贝似的,拉着我的手说:“我孙女孝顺着呢。”
我低头笑了笑,喉咙发紧。
回家的路上,她突然说:“你小时候啊,最爱吃我做的豆腐羹,每次都能吃两碗。”
我挽住她的胳膊,轻声说:“那明天再做一次吧。”
我曾和妹妹一起做饭。
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转来转去,锅铲翻动的声音、水流冲洗蔬菜的声音、油锅里滋啦的响声,混在一起,热闹得让人心安。
“姐,递我一下酱油。”
“姐,尝尝这个咸淡。”
我站在她旁边,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时候,她跟在我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地喊:“姐姐,等等我!”
而现在,她已经是个能干的母亲了。
“发什么呆呢?”她用手肘碰了碰我。
我摇摇头,往她嘴里塞了块刚炒好的肉片:“好吃吗?”
她鼓着腮帮子点头,眼睛弯成月牙。
我尽力去记住这些瞬间——
但我还是没有好好道别。
我还是死在他们身边了。
我仿佛听到,妹妹的哭声撕心裂肺,奶奶颤抖着喊我的名字,臭小鬼懵懂地问:“姨姨怎么不醒啦?”
我从未见过他们如此伤心。
可能我也流泪了吧。
“没事的。”
“我从头到尾都是坏孩子啊。”
这句话,是我对他们最后的告别,也是我对自己的最后评价。
坏孩子总是让人操心。
坏孩子总是先离开。
坏孩子……连死的时候,都让他们哭了。
我知道,我的一生并不完美。
我没有成为那种光鲜亮丽的大人,没有功成名就,没有让家人骄傲地指着电视说“那是我家孩子”。
小时候,奶奶总摸着我的头说:“我们囡囡以后肯定有出息。”
妹妹会眨着眼睛跟在我身后:“姐姐等我长大!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就连臭小鬼都会举着蜡笔画,信誓旦旦地宣布:“我长大要赚很多钱给姨姨花!”
可最终,我既没能成为他们的骄傲,也没能陪他们走到最后。
现在,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我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想起小时候摔碎碗,奶奶一边收拾一边说:“碎碎平安。”
原来人生也是可以“碎碎平安”的吗?
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我的太太。
她还是穿着那件红色开衫,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站在晨光里对我伸出手:“傻囡,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这一次,我终于能扑进她怀里痛哭了。
像小时候弄丢新书包那样哭,像分手那天躲在被子里那样哭,像确诊那天坐在医院走廊却发不出声音那样哭。
她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温度透过病号服传来:“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知道,这些话语终究无法抵达。
就像那年错过的樱花,打翻的牛奶,欲言又止的拥抱。
人生啊,本来就是由无数遗憾组成的。
但至少在这一刻——
在永恒的黑暗吞噬所有痛苦之前——
请允许我,再做一次任性的坏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