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胡安顺
诗者,志也,伸心志抒忧乐也。其技虽似雕虫,而其用大矣,或寄志抒怀,陶冶情操;或移风易俗,教化人伦;或察情安民,抚近来远。是故《书》云“诗言志,歌永言”,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诗品序》云“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毛诗正义序》云“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惨黩,亦怨刺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是故夏使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周使史为书,瞽为诗,汉置乐府以采风,驰轩以观俗。大凡高士名流、风云人物,多能以诗明志,抑或慷慨悲歌于穷途,如五子、屈原、项羽、刘邦、苏武、曹操、曹丕、曹植、蔡琰、陶潜、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苏轼、陆游、文天祥诸人,莫不声播八荒,韵流千古。《汉书》有云:“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岂虚语哉!
诗之为用既大,故历来论说者亦多,如孔子之“温柔敦厚说”、子夏之“六义说”、刘勰之“神思说”、钟嵘之“直寻说”、陈子昂之“兴寄说”、王昌龄之“三境说”、白居易之“为事说”、严羽之“气象说”、王世祯之“神韵说”、沈德潜之“格调说”、袁枚之“性灵说”、翁方纲之“肌理说”、王国维之“不隔说”,等等,各备一理,皆得其妙。未必全是,亦未可全非,如曲中七音,各处一阶,园中百花,尽呈其艳,诚叶韵者之津涉,摛翰者之华苑,欲扬声致远者不可不察。
惜乎迩来传统陵夷,艺苑凋零。今逢中兴之世,诗教稍张。然仿制古诗者实多,而精研其理者似少。心悦唐音者颇众,而吟近其声者盖寡。此犹不临帖而欲功致二王,不学兵而思决胜千里。志海君倾心向古,高标孤诣,研作律诗者有年矣。日不废搦翰,夜不忘揆理,言不妄发,词不虚掷,意求写真,文思构巧,故能日进月积,佳句时出,试看“有心追梦蝶飞乱,无计留春燕语穷”(《送春》)、“青丝挠断悲民愤,绿蚁倾干别酒家”(《甲午腊月持续雾霾有作》)、“生来有节自高标,傲骨虚怀总寂寥”(《咏竹》)、“为报明年君一顾,余香化作紫泥肥”(《残梅》)、“看梅初雪后,酌酒小寒时”(《小寒寄天沐兄》)、“留香风欲驻,恋蝶雨先晴”(《雨晴看牡丹》)诸句,皆清新自然,神采飞扬,堪称精心推敲之作。综览其集,非唯佳句,全篇堪称佳作者亦随处可见。此举其四:
绥德怀古
曾经烽火万兜鍪,多少铁蹄过此州。
北战南征常进退,东来西往几筹谋。
忠勤夺命将军墓,耿直亡身太子丘。
无定河边千古恨,怎教士子不添愁?
伤春
花开几日又销沉,解语春风何处寻?
桐叶流诗怜洛北,沈园题壁泣山阴。
晏家父子悲无奈,野老文章恨别心。
帝托杜鹃啼夜苦,几人知是爱春深?
早春雨霁
故城新雨沐春芽,未着绿装先着花。
枝上依依并翼鸟,声声暖意送人家。
岁末与诸好共赴茶城
腊月南山客,往来皆故人。
偏怜陈酿好,倍誉紫泥新。
半日有闲贵,一年无雪贫。
东风应着力,吹得满枝春。
其中立意谋篇,可圈可点,意境韵藻,窅然焕然,足证志海君已通诗家三昧,风骨精神,循此而往,必能探海得珠,更上层楼矣。
学诗百法,急务者莫若“语通、意厚、思巧、情富”四事。语通即诗意晓畅,明白如话,如江河东流,秋雁排空。最忌晦涩僻奥,言不及义,前后脱节,意杂失统。医云“通则不病,病则不通”,诗亦如之。意厚即雅义丰多,含蓄蕴藉,如孔子之宫,荆山之璞。叙事象物,目不暇接,寄志骋怀,余韵隽永。百川灌河,不见涯涘。尸居龙见,渊默雷声。力避赘词寡义,空然无物,平庸浅俗,一览无余。思巧即构思新奇,不落俗套,如公输造屋,孙子用兵。奇正相依,首尾相应。虚实多变,明暗互衬。起承转合,严丝合缝,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出乎意料,不失情理。空谷足音,思接千载。情富指爱恨情仇,尽在笔端,若东风触物,夕阳余晖。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诗本多情物,无情莫为诗。丽词炫人耳目,真情动人心魄。志足言文,硬语盘空;情信辞巧,尽得风流。倘若空驰夸饰,无病呻吟,不能感于己,岂能动于人?
志海君精研诗法既久,于以上四事可谓谙熟于心,且身处浮躁而不闻,日见异物而不迁,心慕李杜,趣在林泉,清茗高会,唱和不辍,故其技日新,风格渐成。虽然,愚以为集中用典稍多,而作注似赘。用典多是学院派之通例,作注繁乃新时代之印痕。诗贵直寻,义忌牵强。典多雅奥,其义必隔;作注助读,其词必晦。形象欲多,用典宜少;僻词不用,何需作注?宋诗不及唐诗,元明以下又难及两宋,优劣盖在形象与理趣、自然与雕饰、清纯与练达之间。故曰高手在取意,在晓畅,在情富,在形象,在思巧,在蕴藉,在品质;不在夸饰,不在词丽,不在议论,不在古奥,不在用典,不在加注,不在量多。托情神域,得意忘言。逐鹿之犬,岂复顾兔?拙言未必尽是,予姑妄言之,汝姑妄听之。
志海君以“宝镌堂”名其斋,镌者,精心撰著之义也。循名责实,可谓诗因堂而多趣,堂借诗而生辉。是为序。
2019年4月10日于菊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