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犹豫不定

山西,宁武关。正月廿三。

杜勋缩在狐裘里,指尖捏着一封刚送来的军报,嘴角撇了撇。

“周总兵这是要做什么?加固城防?增派哨骑?难不成真要在这儿和李自成拼命?”

他嗤笑一声,将信纸随手丢进炭盆。火舌一卷,墨迹化作灰烬。

“蠢货。”

作为监军太监,杜勋的任务很简单,盯着周遇吉,别让他擅离职守,顺便在军报里添几笔自己的英明指导,好回京领赏。至于宁武关守不守得住?关他何事。

“杜公公。”

门外,亲兵恭敬道:

“方御史请您去城头巡视。”

杜勋翻了个白眼。

方文,那个榆木脑袋的巡按御史,整天嚷嚷着与城共存亡。要不是怕他乱写奏折,杜勋早把他打发去太原了。

“就说咱家染了风寒,不便吹风。”

他懒洋洋地躺回榻上,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饼,在指尖转了转。

这是前天代州士绅孝敬的。城破在即,那些大户急着转移家产,银子流水似的往他这儿送。

“周遇吉要当忠臣,就让他当去。”

杜勋眯着眼,听着远处隐约的号角声。

“反正...咱家总有退路。”

……

紫禁城,武英殿。正月廿五。

“陛下!代州绝不能弃!”

兵部尚书王家彦跪伏在地,额头青筋暴起。

“周遇吉素来忠勇,若此时调他回防,山西门户洞开!逆贼直逼京师啊。”

崇祯沉默地摩挲着茶盏。

此时案头堆满如山的奏疏,朱批的朱砂在羊毫笔尖凝成暗红血珠。礼部尚书王铎的题本被反复翻阅,边角磨得发毛,墨迹力透纸背:

“成祖迁都北京,天子守国门,祖宗基业岂容轻弃!南迁之举,必遭后世耻笑!“

而户部侍郎的密奏却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细陈京营缺额半数、粮草仅支三月的惨状。

“魏卿以为...”

崇祯突然抬眼,望向立在首位的首辅魏藻德。这位新晋阁臣喉结滚动两下,官袍被冷汗浸透,他既不想得罪崇祯,又不想得罪朝臣,斟酌了一会开口道:

“陛下圣明烛照,臣以为...祖宗成法不可废,然权变之道亦当审时度势,昔年...”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崇祯抓起案上密报掷在青砖,啪地震起细密灰尘:

“都是这般模棱两可!朕要的是定策!”

魏藻德见崇祯震怒,额上冷汗涔涔,喉头滚动几下竟发不出声。殿内死寂间,忽听得一声袍袖窸窣。

“臣愿散尽家财募兵!”

李建泰从文官队列中踏出,玉带撞得叮当响。这位山西籍阁老眼眶发红,朝靴在青砖上磕出闷响:

“曲沃尚有族田千亩,臣这就变卖家产,亲赴故里征召壮丁!抗击流贼。”

崇祯指尖一颤,茶盏里晃动的烛影骤然碎成红鳞。他盯着李建泰腰间磨旧的犀带,那还是天启年间御赐的物件,突然觉得喉头涌起热流:

“先生...当真?”

“食君之禄,死君之事!”

李建泰伏地时官帽微斜,露出鬓角斑白。这个向来以吝啬闻名的老臣,此刻声音却像淬了火的铁:

“只求陛下赐臣天子剑,遇溃兵可立斩!”

崇祯猛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汤在御案上漫开,浸湿了奏折的一角,他却浑然不觉。

“好!好!”

崇祯的声音有些发颤,手指紧紧攥住龙袍下摆。

“先生忠勇可嘉,朕...朕心甚慰!”

他快步绕过御案,竟亲手扶起跪伏在地的李建泰。

“王大伴!”

崇祯转头喝道:

“取朕的龙泉剑来!”

殿角的王承恩慌忙捧剑趋前。鎏金剑鞘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剑柄缠着的明黄丝绦已经有些褪色,这正是崇祯登基那年亲手系上的。

“此剑随朕十七年。”

崇祯解下腰间玉带,亲手将宝剑系在李建泰腰间,

“今日赐予先生,如朕亲临!”

李建泰的官袍突然剧烈抖动起来。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竟像孩童般抽泣,斑白的胡须沾满泪水:

“老臣...老臣定当...”

“后日辰时,朕亲率百官为卿饯行!”

崇祯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忽然压低声音:

“京营拨三百精锐随扈,再带...带二十万两内帑银。”

倪元璐猛地抬头,今上何时如此大方了?看来陈演一党让内帑有了不少盈余。可如今确实已经事不可为了。况且李建泰此人素来吝啬,如今竟然愿意毁家纾难?怕是...

正当他要开口,但看见皇帝泛红的眼眶时,到嘴边的谏言又咽了回去。

勉励完李建泰,崇祯见众臣们都不在言语。他挥了挥手,示意众臣退下。待殿内只剩下摇曳的烛影,他又独自回到御案后坐下,尚觉得只靠李建泰不妥。

“王大伴。”

王承恩闻声上前,却见皇帝盯着地上那滩早已凉透的茶渍,低声道:

“密传天津巡抚冯元飏,即刻准备槽船三百艘...”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

“泊于直沽口待命。”

王承恩身子一颤,像被寒风突然打透。

这是要...南迁?

他不敢抬头,只盯着皇帝袍角上洇湿的茶痕,那团污渍正沿着五爪金龙的鳞片缓缓蔓延,如同西北溃烂的军报。

“记住。”

崇祯的声音轻得像雪落

“若走漏半点风声...”

话未说完,窗外忽传来簌簌声响。两人俱是一惊,却见一只冻僵的麻雀撞在菱花格上,扑棱着坠了下去。

崇祯盯着那点黑影消失在宫墙下,突然笑了:

“大伴,朕欲做中兴之主,岂料要成了亡国之君!”

王承恩的腰弯得更低了。他知道,此刻任何回答都是错。

……

潜邸,夜。

烛火幽微,朱慈烺指尖捏着一封密信,眉头紧锁。信纸被攥得发皱,墨迹洇开,却仍能辨出骆养性仓促写就的字迹:

“王承恩密遣心腹出城,夜奔东南,所谋未明。臣已遣缇骑尾随,一有消息,即刻密报。”

“东南...”

朱慈烺低声喃喃,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案几。

王承恩是崇祯贴身大珰,此时派人秘密离京,必是奉了密旨。而东南方向?天津?漕船?还是...

他猛地站起身,袖口带翻了茶盏。瓷盏砸在地上,碎成几瓣,茶水溅湿了袍角。

“小爷!”

侍立一旁的丘致中急忙上前。

“无事。”

朱慈烺抬手制止,声音却绷得极紧。他盯着地上蜿蜒的水痕,忽然想起昨日武英殿的异动,李建泰慷慨请命,崇祯破例赐剑,群臣噤若寒蝉...

一切都有了解释。

朱慈烺盯着地上的碎瓷片,忽然嗤笑一声。

“既想学成祖守国门,又暗地里备船南逃...”

他指尖碾着信纸,声音里透着讥诮:

“这般优柔寡断,倒真是父皇的做派。”

丘致中吓得扑通跪下,太子可以妄议君父。自己作为天家奴婢可是不能乱开口。

“是预备了槽船吗?”

朱慈烺用指甲在直沽口的位置重重一划,

“也好,省得本宫另费周章。”

他忽然想起史书上那些南迁的帝王,宋高宗赵构跑得狼狈,却终究续了百年国祚。

而死要面子的崇祯,最后不也连这些槽船都没用上。而且李建泰那老狐狸刚到保定就降了李自成。

“去告诉骆养性。”

朱慈烺将密信凑到烛火上,火苗倏地窜起,映得他眉眼如刀:

“那些船...本宫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