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微光里的裂痕

校医务室消毒水的味道,带着一种刻骨的冰冷,顽固地钻入鼻腔。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将不大的空间照得一片死寂的亮堂。空气里弥漫着药水、酒精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病痛的沉重气息。

路绍宁躺在靠墙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窄床上。高烧的潮红已经褪去,此刻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像被水浸泡过的纸。眼下的青黑色阴影浓重得如同淤伤,衬得他整张脸更加瘦削嶙峋。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呼吸很轻,很浅,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和疲惫。一只手上贴着输液针头,透明的液体正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注入他冰冷的血管。

床边,詹欣雨蜷缩在一张硬邦邦的塑料方凳上。她身上还裹着那件旧羽绒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担忧。她坐得很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路绍宁沉睡的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苍白的平静,看清底下汹涌的暗流。

守了一夜。

从那个寒风刺骨、危机四伏的值班室,到校医匆忙赶来检查、输液,再到此刻的医务室。她像一尊固执的石像,守在这片惨白的灯光下,守在这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少年身旁。她看着他的眉头在昏睡中依旧无意识地紧蹙,看着他偶尔因为输液针头的刺痛而极其轻微地蹙一下眉,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牵扯着她紧绷的神经。

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苏晓晓发来的信息,带着一连串的惊叹号和担忧的询问。詹欣雨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调成了静音,塞回口袋深处。外面的世界,那些喧嚣的流言、紧张的月考、即将付印的《经纬》……此刻都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事情。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片惨白的灯光,这间弥漫着消毒水味的房间,和这张窄床上那个沉默的、被巨大悲伤和病痛掏空了灵魂的少年。

他怀里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被校医小心地放在了他的枕边。此刻,它安静地躺在那里,深蓝色的封面在日光灯下泛着微光,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也像一个沉重的封印。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灰白,又渐渐透出一点微弱的晨光。医务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校医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检查了一下输液瓶和路绍宁的状态。

“烧退下来了,暂时稳定了。”校医压低声音对詹欣雨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宽慰,“让他再睡会儿。你也累坏了吧?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詹欣雨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我没事,谢谢医生。”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路绍宁的脸。

校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就在门关上的瞬间,病床上的人似乎被惊扰了。路绍宁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蝴蝶抖落翅膀上的露珠。随即,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那双眼睛,不再是高烧时的浑浊失焦,却依旧灰暗一片,像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珠。瞳孔在接触到刺目的日光灯时,本能地收缩了一下,随即茫然地、没有任何焦距地望向惨白的天花板。眼神空洞,死寂,仿佛灵魂还滞留在某个冰冷黑暗的深渊,尚未完全回归这具疲惫的躯壳。

詹欣雨的心猛地一紧,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她看着他空洞的眼神,看着他微微翕动的、干裂的嘴唇,一股巨大的酸涩瞬间冲上鼻腔。

他似乎想动一下,身体却因为虚弱和输液而显得僵硬无力。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滞涩感,从天花板上移开,茫然地在房间里扫视。扫过冰冷的白色墙壁,扫过挂着输液瓶的铁架,最终,极其缓慢地,落在了蜷缩在床边的詹欣雨身上。

那目光,依旧空洞,灰暗。没有任何惊讶,没有任何感激,甚至没有任何疑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死寂。仿佛她只是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背景物品,和那张塑料凳子、那个输液架没有任何区别。

詹欣雨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心口发紧,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张了张嘴,想问他感觉怎么样,想问他需不需要喝水……但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在那片死寂的目光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路绍宁的视线极其缓慢地移动,落在了枕边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上。当看到它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时,他那双灰暗死寂的眼睛里,极其极其细微地掠过一丝……仿佛是松了一口气的微光。那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转瞬即逝,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疲惫和空洞所取代。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清醒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眉头依旧无意识地紧蹙着,像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持续不断的痛苦。

詹欣雨依旧僵在原地。指尖冰凉。刚才他那空洞的一瞥,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在寒夜里不顾一切靠近他时积攒的所有勇气和温度。原来,她的守护,她的担忧,她的一夜未眠,在他眼中,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他唯一在意的,只有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那个承载着他所有冰冷和秘密的堡垒。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冰冷的清醒,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昨夜所有的悸动和心疼。她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冻得有些发红的双手。口袋里,那截粉笔头冰冷坚硬,硌着她的皮肤。

中午,阳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在医务室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路绍宁的输液已经结束,校医检查后,确定体温稳定,开了些药,嘱咐他多休息,饮食清淡。

许哲和陈宇轩一起赶来了。

许哲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脸上带着温和却掩不住忧虑的笑容:“绍宁,感觉好点没?给你带了点清淡的粥。”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路绍宁依旧苍白的脸,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陈宇轩则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站在许哲身后一点的位置,剃得极短的寸头显得有些凌乱,眼神复杂地看着路绍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粗声粗气地问了句:“能走了不?”

路绍宁靠坐在床头,身上披着校医给的一件旧外套,显得更加单薄。他没有看许哲递过来的保温桶,也没有回应陈宇轩的问话。他的目光低垂着,落在自己放在被子外、那只因为输液而有些青肿的手背上。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和拒人千里的冰冷。

“嗯。”他极其轻微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陈宇轩。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他掀开被子,动作有些僵硬地试图下床。身体明显还很虚弱,脚步虚浮。许哲连忙伸手想去扶他,却被他极其冷淡地、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自己站稳,微微晃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背脊,像一棵勉强支撑的枯树。他拿起枕边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支撑他站立的唯一支柱。

“走吧。”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许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温和的笑容有些勉强。他收回手,推了推眼镜,掩饰住眼底的一丝失落和担忧。陈宇轩则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拉开了医务室的门。

詹欣雨默默地跟在最后面。看着路绍宁那挺直却单薄得令人心酸的背影,看着他紧紧抱着文件夹、仿佛抱着整个世界仅存温度的姿态。许哲的关心,陈宇轩的焦躁,都被他那堵无形的冰墙挡在了外面。而她,更是连靠近那堵墙的资格都没有了。

四人沉默地走在回宿舍区的路上。深冬午后的阳光苍白无力,寒风依旧凛冽。路绍宁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虚弱的滞重感。许哲和陈宇轩一左一右地走在他旁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像是两个沉默的护卫,又像是两个被无形屏障隔开的局外人。

刚走到宿舍楼前的林荫道,一个穿着校服、戴着学生会臂章的男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路绍宁同学!可算找到你了!”男生气喘吁吁,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表情,“这是竞赛组王老师让我转交给你的,关于‘启航杯’名额调整的正式通知。”他将信封递向路绍宁。

空气瞬间凝固了。

许哲的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看向路绍宁。陈宇轩皱紧了眉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詹欣雨的心猛地一沉,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路绍宁的脚步停下了。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灰暗死寂的目光落在那个牛皮纸信封上。信封上印着市一中的校徽,下方是醒目的“竞赛组通知”字样。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拒绝。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那个信封,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不甘,没有失落,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抱着文件夹的手。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伸向那个信封。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信封边缘的刹那,他的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那只抬起的手极其突兀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他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要甩掉什么,手指痉挛般地紧紧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泛白,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狰狞地凸起!

他怀里的深蓝色文件夹被他更加用力地抱住,几乎要嵌进他的胸膛!

他猛地低下头,下颌线绷得像刀锋。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在眼睑下方投下混乱的阴影。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力道之大,让本就干裂的唇瓣瞬间渗出了一丝刺目的鲜红!那抹红色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惊心。

一股巨大的、无形的痛苦,如同实质的风暴,瞬间席卷了他单薄的身体!他整个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只能死死地咬住嘴唇,承受着那无声的、却足以摧毁一切的冲击。

“绍宁!”许哲和陈宇轩同时惊呼出声,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担忧!

詹欣雨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她看着他那死死咬住嘴唇、渗出血丝的痛苦模样,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那冰冷的死寂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露出了底下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苦岩浆!

原来,他不是不在乎。

他只是将那巨大的失落、不甘和痛苦,用冰冷的外壳层层包裹,深埋在了那片死寂的废墟之下。而此刻,这封冷冰冰的通知,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那扇沉重的地狱之门。

路绍宁深深地、剧烈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要将周围冰冷的空气全部吸入肺腑,来镇压体内那场无声的风暴。几秒钟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唇瓣上的血丝已经凝固,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印记。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眼神却恢复了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只是那沉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只剩下更加冰冷的虚无。

他没有再看那个信封一眼,也没有看那个拿着信封、一脸错愕的学生会男生。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抱着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沉重地朝着宿舍楼的入口走去。背影挺直依旧,却透着一股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许哲和陈宇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的忧虑和无力。许哲叹了口气,接过了那个烫手的信封,低声对那个学生会男生说了句什么。

詹欣雨依旧站在原地,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却吹不散心头的冰冷和沉重。她看着那个消失在宿舍楼门洞里的、孤绝的背影,看着他刚才痛苦咬唇时渗出的那抹刺目的鲜红。

原来,靠近那片冰冷的宇宙,看到的不仅仅是绝望的废墟。还有废墟之下,那无声碎裂的、滚烫的熔岩。那熔岩灼伤了她试图靠近的指尖,也照亮了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名为“失去”的、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