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方伯阳

柏云县衙,后堂。

县丞方伯阳,低头看着手里的玉石官印,脸色凝重。

五年前,他带着这方官印来到柏云县任职时,是何等壮志凌云,立志做个为民请命的父母官,造福一方百姓。

就任后,城中各大家族的拉拢腐蚀都被他断然拒绝,可换来的结果却是自己完全被架空,到最后已经到了政令不出衙门的地步。

三年前,旱灾初露端倪,他走遍了县城境内每个村子,和村民一起开挖河道,引水入田,仅仅一个夏天,他就病倒了。

得知旱灾真相的那天已是寒冬,他独自一人踩着齐膝深的大雪徒步前往泉阳城求援,得来只有一阵乱棍,以及州府大人深恶痛绝的怒斥:“再敢妖言惑众,小心你的乌纱帽!”

他不认,他不服,他不信天道昭昭,正气怎会输给邪佞!

从州府衙门,到帝京,他三年间写了一百多封陈明旱情的举报信,可无一例外的石沉大海。

他的执着终于引来了王家的忌恨,前前后后遭遇十几次暗杀,若非有雾隐门义士暗中护持,现在他恐怕早已死在哪条不知名的巷子里。

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三个月前他发现身体迅速恶化,油米不进,吐泄不止。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并不怕死,可就算是死,他也要王家给他陪葬。

今天早上,他终于等来了期望已久的消息。

为了剿灭前来调查旱情的长风商盟武师,王家几乎倾巢而出,已在幽泉河谷设下埋伏。

如今城内王家势力空虚,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许久,这位身穿官袍,绣鹌鸟的正八品官员,厉声道:“沈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倘若再瞻前顾后,等王家班师回城,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方县丞口中的沈老,是个身穿黑色绣袍,面容清矍的长须老者,虽然一把年纪,一双老眼却精光闪烁。

此人名为沈山农,正是正是柏云另一大户沈家的家主,由于生意上的竞争关系,多年来一直受王家欺压,早已心怀不满,可事到临头,他不免有些犹豫。

两人原本计划,趁着王家武师带领县城驻扎精锐出城剿匪之机,夺取柏云城门,据城自守。

然后再发信征调周边村镇驻兵,高举诛贼讨逆的大旗,一举剿灭王家。

作为回报,沈家将获得王家遗产,吞并王家势力,取代王家在柏云县至高无上的地位。

突然造访的长风商盟众人更是令二人大喜过望,两天前方县丞深夜拜访长风商盟武师,就是要利用他们去吸引王氏的残余力量。

这个计划堪称完美,可是出乎意料的,陆远他们居然被刘典吏以通令挟持,共同出城剿匪。

现在,是不是要夺门守城,沈山农有些犹豫,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方大人,要不再等等看……”

“还等什么!”方县丞拍案而起,手指断处立刻涌出鲜血染红白布,“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实不相瞒,一个时辰之前,我已差二十匹快马,前往县内各村镇,号召乡勇镇兵会师县城,恐怕距离最近的几个镇已经发兵,再不动手等待何时!”

“嗨!”沈山农锤击桌案,发出一声长叹,“那就依大人所言,动手!”

少顷,方县丞骑着一匹枯瘦老马走上长街,沈山农护卫再次,聚集衙门和沈家总共十三个武师,宿卫家丁三百余人,鼓噪涌向县城大门。

百姓流民纷纷避让逃窜,躲在墙垛窗后好奇观望。

“柏云王氏,鱼肉县乡,祸乱柏云,其罪当诛!”

“诸位随我一同诛灭恶贼,还柏云一个朗朗乾坤!”方县丞一路走来,举刀高呼。

一些胆子大的流民闻声加入队伍,抵达城门时已接近五六百人。

本月轮值负责把守城门,总领县城防务的是指挥使杨伦,这位无品级无定职的小县武馆见到此番声势,顿时吓傻了眼,慌里慌张地跑进卫楼之中,参拜驻守于此的王家武师王雄:“尊师,这可如何是好!”

王雄正是族中支柱王四爷的嫡孙,此时他居于城门卫楼之上,俯视浩浩荡荡赶过来的队伍,便已明白过来一切。

方伯阳这是要趁着族中武师离开之际,封锁城门,诛灭王家。

这个年仅二十岁的青年神色逐渐阴沉,转身怒道:“我们王家供养尔等何用?不正是为了今日之事,还有何迟疑?”

“杀了方伯阳,平定这场祸乱,我们王家力保你杨伦当任这柏云县的百里至尊!”

杨伦呼吸逐渐粗重,绰戟在手,目露凶光:“下官明白了!”

他说完提刀离开卫楼。

这些年,柏云县兵的粮饷赏赐一直都是王氏一族供养负担,杨伦同样为王家做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如今若是王家倒下,殃及池鱼,他自然不可能独善其身。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久经风霜的城门之下,双方人马正在举刀对峙,杨伦抢出人群高声道:“县丞何故造反!”

方伯阳正要纵马上前,却被一旁的沈农山拉住:“大人,事已至此,何必多言,直接杀进去夺了令符!”

方县丞此刻胸怀激荡,环视跟随自己而来的老弱残兵和百姓,实在不忍让他们白白送死。

他摇了摇头:“杨伦是个明事理的,我能说服他。”

说完,他不再顾及捶胸顿足的沈农山,纵马上前:“杨伦,王氏一族罪大恶极,何不迷途知返!难道还要为虎作伥吗!”

沈农山抬头看向卫楼高处,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立在城垛后方的青年身影,正是俯视全局的王雄。

只见王雄对着下方点了点头,沈老板脑中轰然炸响,手指前方怒喝道:“保护方大人!”

话音未落,指挥使杨伦已经猛然出手,挺戟刺向方伯阳胸口。

太快了。

方伯阳不过是一介书生,哪里躲得过对方突然一击,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去时,洗濯泛白、内衬补丁的官袍已经被鲜血染红。

官袍心口纹绣的那只鹌鹑,眼角躺下一颗血珠。

他眼前一片空白,仿佛霎时间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年秋天,他已经通过院试成为“生员”,正准备前往州府参加乡试。

山下金黄色的稻在秋风中起伏,他跪在父亲坟前焚香叩首。

母亲干枯的老手抚摸他的头顶,说着最后的嘱托:“儿啊,若是考中了,一定做个好官。”

“孩儿谨听母亲教诲。”

眼前景象渐渐模糊,剩下的只有杨伦眼中的凶光。

方伯阳咳了一口鲜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振臂高呼。

“诛杀恶贼!”

“诛杀恶……”

怒吼最后只剩下了含糊的回响,耳畔尽是刀兵相击之声。

“沈家挟持县丞作乱,诸位随我诛讨恶贼!”杨伦大声呼喊,双方人马叫喊着厮杀在一起。

方伯阳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身子一软,坠落马下,被官兵暴民来回踢踩践踏。

母亲……

儿,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