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隆安二十七年冬,先帝驾崩的丧钟响彻皇城。
国丧,天下知。
霜雪压折了宫墙内的枯枝,素白帷幔在朔风中翻飞如蝶。太极殿前,乌压压跪着披麻戴孝的朝臣命妇,恸哭声穿透九重宫阙。金丝楠木棺椁前,东宫众人行三跪九叩大礼。
东宫中年龄最小的承徽凤柔止跪在灵堂的角落,膝盖早已失去知觉。檀香与纸钱燃烧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熏得她眼眶发红。她偷偷抬眼,透过垂下的白纱帷幔,看见殿中央那具金丝楠木棺椁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灵堂内哭声此起彼伏,可那些掩面痛哭的妃嫔们又有几分哀思。先帝妃嫔若有子傍身,后半生母凭子贵,可得安稳。若无子又位份低微之流,只得从此在永巷中受尽磋磨,孤苦一生了。
“小主再撑半个时辰。”陪嫁侍女沉萤低声提醒,搀住摇摇欲坠的少女。凤柔止攥紧绣着忍冬纹的绢帕,指尖在寒风中泛出青白,新裁的孝服宽大得仿佛将她淹没。
先帝驾崩打乱了往日的一切秩序,众人忙于丧仪之事,她也已经连续三日未曾好好进食,此刻胃里空得发疼。
凤柔止行礼时远远观望着前方,新帝李泓的发妻韦昭珩跪在首位,发间银簪映着雪光,玄色大衫下露出素白中衣领缘,七个月的身孕在麻衣下仍显轮廓,却将腰背挺得比殿中金丝楠木立柱更直。
三拜礼成,起身时韦昭珩身形微晃,右侧的沈韫玉立即伸手相扶,鹅黄罗帕不着痕迹地垫在她膝下。
“主子娘娘当心。”侧妃沈韫玉声音轻得像檐角融化的雪水。
殿外忽然响起净鞭声。
“皇上驾到——”
凤柔止跟着众人伏拜,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一双素白锦靴从眼前掠过,靴面绣着暗银云纹,靴缘却隐约透出一线玄色镶边——那是国丧期间特许储君使用的特殊制式。她听见玉珠轻撞的声响,抬眼时瞥见孝服腰间悬着的那枚龙纹玉佩,羊脂白玉在素缟中格外醒目,五爪金龙盘旋其上,每一片鳞甲都雕琢得凌厉逼人。
“昭珩辛苦了。”
李泓扶起韦昭珩,他的声音比记忆里更沉,像浸了雪水的松墨。
韦昭珩微微摇头,端庄的脸上满是坚毅:“臣妾身为儿媳,理当尽孝。”她说话时,手不自觉地护住隆起的腹部。
李泓目光柔和了一瞬,随即转向其他人:“诸位也都起身吧,父皇在天之灵,必不忍见你们如此劳累。“
众人谢恩起身。凤柔止刚站直身子,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下意识抓住身旁的帷幔,却听见“嗤啦”一声——白纱被她扯下半幅。
灵堂内霎时寂静。
凤柔止心里一紧,连忙跪下请罪。
寂静随一阵女声打破,那嗓音沉稳有力,透出几分不容抗拒的威严。“放肆。”良娣裴骄鸢叱道,“先帝灵前也敢如此无礼!”
殿中又是一片死寂,凤柔止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思索着如何应对,侧妃萧菀柳拉着五岁的嘉姝公主正欲上前一步,却听得上首男子忽然传来一句。
“这是...?”李泓指尖在沉香木念珠上摩挲。
“东宫旧人,正五品御史中丞凤维岳之女。”李泓贴身太监吕辅全低声提醒,“去岁腊月才进的府。”
李泓“嗯”了一声,一时不语。虽在寒冬,凤柔止背身已渗出一层微汗,她将伏着的身子低了两分。她记得去岁初见,还是太子的李泓在梅林宴上隔着纷飞大雪问她:“可是凤御史家的小女儿?”当初那点浅淡印象,怕是早就随孝布一起蒙了尘。
萧菀柳在一旁试探性开口道:“裴良娣言重了。凤妹妹年幼体弱,近几日又因丧仪之事劳碌,小小的人显得形销骨立,方才不过是无心之失。”她转向李泓,福了一身“皇上明鉴,先帝仁厚,必不会怪罪。”
“起来吧。”李泓突然道,“萧侧妃说得有理。来人,送凤氏回去休息,再请太医看看。”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天色渐晚,其余人也轮流休息,不必都守在这里。”
凤柔止惊愕地抬头,正对上李泓深不可测的眼神。她慌忙低头谢恩,在沉萤的搀扶下退出灵堂。
太极殿的铜鹤香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将少女踉跄的背影吞没在漫天纸钱中。
走出殿外,寒风扑面而来。凤柔止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
步辇缓缓前行,穿过重重宫门。夜幕降临,皇城内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曳,像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凤柔止望着远处渐暗的天色,忽然想起入宫前父亲说的话:“柔止,你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可宫中不比家里,你要记住——藏拙守愚,方能长久。”
她摸了摸发间的玉簪,十五岁的她还不能完全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今日灵堂上的风波,已经让她隐约触摸到了深宫的险恶。
“小主仔细阶下。”身侧的沉萤关切道,“您今日身子不爽又受了惊,奴婢一会儿就服侍您歇息吧。”
凤柔止抬眸发现已经到了自己的殿阁门口,苑中的奴才瞧见主子回来,忙停了手中的活行礼道:“奴才给凤承徽请安。”
自己是隆安二十六年腊月入的东宫,入潜邸时不过十四。我朝太子妻妾品级五等,按次序为太子妃、侧妃、良娣、良媛、承徽。
自己家世不显又资历最浅,品级也是最末等的,进了东宫后一向谨小慎微度日,无事只静静待在自己阁中,除去入潜邸的那一日外,今日是第二次与李泓近身说话。不过自己偏安一隅,日子倒也少了许多烦扰,乐得自在。
凤柔止抬抬手示意众人起身,便不再言语,由沉萤扶着入了寝殿。
更深露重,凤柔止思索着今日丧仪之事,伏在案前,一个宫女恭敬奉茶,声音清脆婉转:“小主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吧。一会儿板栗烤好了奴婢给您剥,您吃了去去寒气。”
茶香混着几缕雾气缓缓飘出来,凤柔止侧头看去,是另一贴身侍婢青荧,东宫青字辈丫头之一。
忽闻珠帘轻响,一阵幽香浮动,凤柔止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望去,只见萧菀柳披着月白色披风踏入内室,即使着了一身素白孝服,也难掩其美丽,身后侍女宝璐提着一盏琉璃宫灯,映得她眉目如画。
“萧姐姐。”凤柔止紧锁的眉目终于松了松,挤出一个微笑。
萧菀柳含笑道:“看你体虚,带了些参汤。”说罢便从食盒中取出一盏青瓷盅,转过身递至凤柔止手中。她指尖修长,掀盖时腕间翡翠镯子碰出清响,恰似当年琴弦余韵。
凤柔止捧过参汤,微微出神道:“姐姐神仙容貌,风姿不减当年。”
萧菀柳闻言一怔,随即柔声道:“多少年了,还这般唤我?”
凤柔止双眼眨了眨,真诚地开口道:“姐姐是东宫第一美人。论美貌才学,有谁可与姐姐比肩?谢良媛的才学倒能与姐姐论起一二。可容貌,其虽美,却远不如姐姐。”说罢凤柔止似是觉得还不够,又补充道:“全天下放眼望去,又有几人的容貌能与姐姐相比?”
三年前那个雪霁初晴的午后,十二岁的凤柔止随父亲入宫参加宫宴,趁宫宴过半时偷溜入御花园。忽地被一阵清越琴声吸引。梅林深处,萧菀柳一袭绯色罗裙,指尖在焦尾琴上轻拢慢捻,积雪从梅枝簌簌落下,恰似为她起舞的玉蝶。
“那是谁家的仙子?”小丫头问了问一旁修剪花草的奴婢。
“那是萧尚书的千金,太子侧妃。”
凤柔止看得痴了,待琴声止歇,竟提着裙摆跑到跟前,仰着脸道:“神仙姐姐弹得真好!”
萧菀柳当时正为《广陵散》最后一叠未能尽善而蹙眉,闻言不由莞尔。她打量着这个雪团似的小人儿,一双杏眼炯炯有神,她忽然想起《洛神赋》中“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之句,便笑道:“小妹妹可知我刚才弹的是什么?”
“是好听的曲子。”凤柔止绞着衣带,忽然福至心灵,“就像梅花在说话!”
萧菀柳眸中闪过讶色。这随口一句,竟暗合琴道“通感”之妙。她伸手拂去小丫头肩头落梅,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忆至此,凤柔止赧然低头。那时她不知天高地厚,后来才知萧菀柳琴艺师从大家,连圣上都赞过“一曲清商动九重。”
忽见案上诗笺被风吹起,凤柔止忙伸手去按。萧菀柳已先一步拈起,念道:“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白乐天的诗,你倒会挑。”她眼波流转,“不过下一句'窗含西岭千秋雪',放在这深宫里,未免太寥落了。”
说着执笔蘸墨,在笺上续道:“不如对'帐暖金炉一炷香'。”笔势如行云流水,字迹秀逸中带着几分洒脱。
凤柔止不禁赞道:“姐姐改得好!我读诗总不得其味。”
“诗有三境。”萧菀柳搁笔,“一曰格律,二曰气象,三曰神韵。你年纪尚小,先不必求工整,只管记下那些让你心头一动的句子便是。”她忽然轻笑,“就像当年你说梅花在说话——那才是真诗心。”
萧菀柳指尖点在她眉心,“时候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嘉姝还在我苑内等我,我虽着青砚看着,但她那个小顽童,我离开的这一会儿功夫,只怕又要闹了。”说着她忽然顿了顿,“今日之事一出,明日丧仪,只怕会更不太平。”
凤柔止抬眼不解:“可是我出了殿后又发生了什么?”
萧菀柳不答,摇了摇头,留下一句:“无论发生什么,你我静观好戏便是。”说罢,扶了侍女宝璐的手出殿了。
翌日辰时,众妃齐聚灵堂。韦昭珩由贴身宫女青绾扶着,身着一身素服立于最前。
“守灵班次已拟好。”她朱唇轻启,声如寒泉击石。一语言毕,韦昭珩瞥向身侧另一宫女庆云,庆云会意,上前道:“守灵班次如下:凤承徽身体抱恙休息一日,白日由萧侧妃和裴良娣、谢良媛轮值,夜间主子娘娘与沈侧妃...”
“且慢。”裴骄鸢忽然出声。她今日着了月白缎绣银纹的丧服,在素净中显出三分矜贵,“妾身父亲近日操练京营将士,妾身需回府取些药材送去。这白日班次...”
话未说完,承徽韦昭熠不觉隐隐含怒道:“裴良娣好大的脸面!先帝丧仪竟比不上你送药材?谁不知你父亲掌着北衙六军,连我们韦家...”
“昭熠。”韦昭珩出言打断,妹妹脸色变了变,立刻噤声。她转向裴骄鸢,正声道:“裴大将军忠勇为国,既如此...”
“主子娘娘明鉴。“沈韫玉忽然柔声插话,“裴良娣孝心可嘉,不如由妾身代值白日,夜间良娣再与主子娘娘一同守灵?”她说着向裴骄鸢缓缓道,“只是裴良娣莫嫌我笨拙,若代值时有不周之处...”
裴骄鸢双眼微眯,她原生的好,一双秀美狭长的凤眼此刻含起怒来,更添了几分气势。正欲反唇相讥,忽听良媛谢望舒淡漠道:“《礼记》有云"三日不怠,三月不解“。诸位若真有心,何必计较时辰早晚?”
一时间灵堂落针可闻。裴骄鸢忽然轻笑出声:“谢妹妹博学,引经据典的功夫令人佩服。”她转向韦昭珩,话锋陡然锐利,“只是太子妃如今身子金贵,若执意守夜,只怕…”
凤柔止眼观这一幕,先帝丧期已满二十一日,李泓不日便将正式登基称帝,虽然还未正式册封东宫诸人,但韦昭珩是李泓发妻,定然是新后的不二人选。自丧仪来,东宫众妃妾也均已改口称主子娘娘,只有裴骄鸢仍不改旧时称呼。
“本宫自有分寸。”韦昭珩平静地打断,“倒是裴良娣,你既提起...”她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这是今早皇上亲笔所书守灵章程,裴良娣可要过目?”
裴骄鸢没料到李泓竟亲自插手此事,此刻若再争辩,便是抗旨。当即嫣然一笑:“妾身僭越了。”说罢盈盈下拜,裙摆纹丝不乱。
离开灵堂时,凤柔止看见裴骄鸢在廊下与贴身侍女苏觅低语。苏觅匆匆离去的身影,分明是往宫门方向。
“裴家最近动作频频。”萧菀柳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北衙六军换防,南衙十六卫也有变动...她今日敢这般嚣张,不过是仗着父兄掌着禁军咽喉。”
凤柔止虽年纪尚小,也隐隐约约摸出了其中的政治关窍,警惕道:“裴家在新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
萧菀柳点了点头,回忆道:“裴氏张扬美丽,未出阁时就名动京城。嫁入东宫后更是恩宠加身,裴氏一族也为皇上坐稳东宫出了不少力。如今皇上登基,免不了要大加赞赏。可这荣耀背后,却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的。”
凤柔止突然想起父亲说过,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往往就是收拢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