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书生的影子竟比本体大了数倍，且扭曲如蛇，头部位置分明是一张老妇人的面孔。书生越哭越凶，最后竟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一缕缕带着血丝的黑发飘落在地，立刻化作灰烬。
云无月迅速从腰间取下一枚铜钱，蘸了沈砚腕上未干的血迹，弹向那扭曲的影子。铜钱穿透影子的瞬间，书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整个人如烂泥般瘫软下去。他的影子剧烈扭动，最终脱离地面，化作一团黑雾消散在夜风中。
书生停止了哭泣，茫然四顾：“我...我这是怎么了？“
沈砚扶他起来，发现他双眼红肿如桃，却再无泪水流出：“你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只记得心里突然难过，想起亡母...然后...“书生突然惊恐地摸向自己的脸，“我的眼泪呢？我怎么会哭不出来？“
云无月面色凝重：“你的'忧魄'被取走了。从今往后，你再也不会流泪，也感受不到悲伤。“
书生闻言竟笑起来：“那不是很好吗？人生本就应该快活...“他大笑着离去，笑声中却透着说不出的空洞。
沈砚望向云无月：“这...“
“比死更可怕。“云无月冷冷道，“人若无忧，与傀儡何异？“
二人沿着汴河行走，发现这样的例子越来越多。有人在酒肆突然嚎啕大哭，眼泪流干后眼窝深陷如骷髅；也有人呆立桥头陷入沉思，身体逐渐石化。最骇人的是一个绣娘，她边哭边绣，泪水滴在绣绷上竟化作血珠，最终绣出一张人皮，自己则变成了一尊泪痕斑斑的石像。
“忧思二魄的收集速度比喜怒快得多。“云无月在一处石像前蹲下，手指轻触石像面颊，“因为汴京本就是座充满忧思的城市。“
沈砚突然想起什么：“这些受害者...似乎都集中在城西一带？“
云无月点头：“七情对应五行方位。喜属南，怒属东，忧思属西。“她站起身，指向远处一座高塔，“若我猜得不错，源头就在慈恩寺的思过塔。“
慈恩寺是汴京名刹，思过塔则是寺中僧人面壁思过之处。当沈砚和云无月赶到时，寺中寂静无声，连虫鸣都不闻。塔高七层，每层檐角都挂着铜铃，却无风自动，发出催人泪下的悲音。
塔门洞开，内里漆黑一片。沈砚刚踏入一步，就听见无数细碎的啜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整座塔都在哭泣。云无月点燃一张符纸，火光中，只见塔内墙壁上布满人脸浮雕，个个泪流满面，有些已经石化，有些还在抽泣。
“小心脚下。“云无月低声道。
沈砚低头，惊见地面并非砖石，而是由无数张扭曲的人脸拼接而成，随着他们的脚步微微起伏。更骇人的是，这些人脸都是活的，嘴唇开合间吐出一个个忧思之语：
“我儿何时归家...“
“今年的税银怎么凑...“
“娘子病重难愈...“
声音层层叠叠，听得人头晕目眩。沈砚强忍不适，跟着云无月向上攀登。每上一层，啜泣声就愈发刺耳，空气中的湿气也越重，到第五层时，墙壁已经开始渗出泪水，在地上积成浅洼。
第六层中央跪着一名老僧，背对入口，肩头不住抖动。沈砚刚要上前，云无月一把拉住他：“别碰！那是忧思的化身！“
果然，老僧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只有两道泪痕从应该是眼睛的位置流下。他的僧袍下摆延伸出无数细丝，连接着墙上那些人脸浮雕。
“悲苦众生...“老僧开口，声音如同千百人同时说话，“老衲只是帮他们解脱...“
云无月冷笑：“用他们的忧思滋养自己，也算解脱？“她亮出桃木剑，“你不过是附在佛前灯芯上的一缕执念，也敢妄称慈悲？“
老僧突然暴起，僧袍如蝙蝠翅膀般展开，露出下面由无数人脸组成的躯体。那些人脸同时尖叫，声浪震得塔内砖石簌簌掉落。沈砚捂住耳朵，仍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流出——竟是血。
云无月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桃木剑上，剑身顿时金光大作。她挥剑斩向老僧，却被那些延伸的细丝缠住手腕。老僧趁机扑来，无面的脸突然裂开一张血盆大口。
千钧一发之际，沈砚抓起地上一个铜烛台，狠狠刺入老僧后背。烛台接触身体的瞬间，老僧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躯体如蜡般融化，最终只剩一盏青灯落在地上，灯芯仍在燃烧，发出幽幽蓝光。
“快熄了它！“云无月喊道。
沈砚一脚踏灭灯芯，整座塔剧烈震动，墙上的人脸浮雕纷纷剥落，在空中化为灰烬。那些啜泣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塔外传来晨钟之声，天要亮了。云无月拾起那盏青灯，灯座上刻着几个小字——“长明不灭，照见五蕴“。
“佛前长明灯，本该普照众生。“她轻声道，“却因吸收了太多香客的忧思而成了精。“
沈砚望向窗外，晨光中的汴京城似乎恢复了平静。但他知道，七情已失其四，剩下的悲、恐、惊三种，又会以何种可怖形式出现？
回城路上，一个卖货郎挑着担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口中吆喝：“卖梦咯！美梦三钱，噩梦五文！“那声音飘忽不定，担子里的瓶瓶罐罐碰撞作响，隐约传出孩童惊叫般的回声。
云无月猛地回头，货郎却已消失在晨雾中，只余一缕黑烟袅袅升起。
“下一个是'惊'。“她握紧了腰间铜铃，“最危险的一个。“
卖货郎的余音尚在耳畔，沈砚忽觉袖中一沉。低头看去，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铜钱，边缘泛着不祥的青黑色。他刚要拾起细看，铜钱竟在指间化作一缕黑烟，钻入鼻孔。顿时，无数陌生记忆如潮水般涌入——
一个妇人跪在雨夜坟前恸哭；书生悬梁自尽前最后望向未完成的诗稿；老兵抱着断剑在战场上哀嚎...种种悲怆画面走马灯般闪现，压得沈砚喘不过气。
“屏息！“云无月一掌拍在他后背，沈砚“哇“地吐出一口黑水，里面蠕动着发丝般的红线。
“是'悲虫'。“云无月用银簪挑开那团红线，“专食人悲情，入体即生根。“
沈砚抹去嘴角残渍，发现街上行人神色各异：有人突然驻足垂泪，有人抱头呜咽，更有人以头撞墙，额上鲜血直流却浑然不觉。整座汴京城仿佛被无形的悲雾笼罩。
“太快了...“云无月眉头紧锁，“七情本应依次而取，如今悲恐惊三情竟要同时发作。“
正说着，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城北方向腾起一团黑云，隐约可见无数蝙蝠状的影子在云中穿梭。更骇人的是，黑云下方的人群如无头苍蝇般奔逃，却像是在躲避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去查悲情，我去看惊恐。“云无月塞给沈砚一个青瓷小瓶，“若见有人眼中流血，将此药粉吹入其口。“
话音未落，她已纵身跃上屋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黑云方向。沈砚握紧瓷瓶，忽听身后传来细弱哭声——
街角蜷缩着个七八岁的女童，怀中紧抱个破烂布偶。沈砚走近时骇然发现，女童双眼正汩汩流出鲜血，在苍白小脸上划出两道刺目红痕。
“阿娘不要我了...“女童抬头，血泪滴在布偶上，“她说我哭得她心烦...“
沈砚急忙拔开瓶塞，却见女童突然诡笑，嘴角裂至耳根：“但我知道，阿娘是被你害死的！“她怀中的布偶猛地睁开纽扣眼，跳起来掐住沈砚喉咙！
瓷瓶摔碎在地，药粉四散。沈砚拼命扯开布偶，触手却是一片湿冷——哪是什么布料，分明是一块带着头发的人皮！女童四肢着地爬来，关节反转如蜘蛛：“太医局的药救不了人...就像当年救不了我阿娘...“
沈砚踉跄后退，突然认出女童衣领处的梅花补丁——三年前一场瘟疫中，他确实没能救活一个绣娘，那妇人临死前还攥着要给女儿做的梅花新衣。
“你早就死了...“沈砚猛然醒悟，“是悲虫在操纵记忆！“
女童身形一顿，随即发出刺耳尖笑。她的皮肤如陶器般龟裂，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红线虫。沈砚趁机抓起地上药粉混着泥土扬去，虫群遇粉即燃，在蓝色火焰中扭曲成灰。
女童残躯倒地前，突然恢复清明神色：“大夫...我好疼...“话音未落便化作一具干尸，显然已被寄居多时。
沈砚胸口发闷，这分明是邪术——将亡者残魂与悲虫结合，专噬生人悲念。抬头望去，整条街已沦为地狱：有人抱着早已腐烂的亲人尸体喃喃自语，有人用指甲在墙上刻满“冤“字，更有人将刀捅进自己胸膛却还在狂笑...
远处黑云越发浓重，隐约传来云无月的铜铃声。沈砚咬牙撕下衣襟缠住手上伤口，朝黑云方向奔去。
穿过三条街巷，景象骤变。这里的人不再悲伤，而是陷入某种癫狂的恐惧——商贩将头埋进米缸窒息；书生用毛笔戳瞎双眼；更有人赤身裸体在火堆中跳舞...而他们脸上，竟都带着极度惊恐下的诡异笑容。
一座茶楼二楼突然炸开，云无月的身影倒飞而出。沈砚冲上前接住，被她身上寒气激得打了个哆嗦。定睛一看，她脖颈处竟结着薄霜，唇色青紫。
“冰...恐惧结成了冰...“云无月齿关打颤，指向茶楼，“里面...“
茶楼门窗已被冰霜覆盖，内部传出“咔咔“的冻结声。沈砚踹开大门，骇然看见数十具“冰雕“——都是瞬间被冻结的茶客，保持着逃跑姿势。柜台前站着个白衣人，正将手按在一个小二头顶，小二眼耳口鼻中冒出白雾，顷刻间便成了新冰雕。
白衣人回头，竟长着与沈砚一模一样的脸！
“太医大人也来饮茶？“假沈砚笑道，声音却如碎冰摩擦，“可惜只剩'惊魂茶'了。“他抬手掷来一个茶盏，里面翻滚着粘稠黑液。
沈砚侧身闪避，黑液溅在门框上，木头立刻腐蚀出人脸状的洞。假沈砚身形一晃，突然出现在咫尺之内，冰冷手指掐住沈砚喉咙：“你可知人为何会惊惧？因为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比如...“
他面部突然融化，露出下面另一张脸——是云无月！这张脸又迅速腐烂，变成沈砚幼时溺水而亡的妹妹...最后定格成太医局老院使七窍流血的模样。
沈砚如坠冰窟，心脏几乎停跳。就在意识模糊之际，一道金光闪过。假沈砚惨叫松手，胸口插着云无月的桃木簪。
“闭眼！“真正的云无月从二楼跃下，手中铜铃狂震。沈砚立即闭眼，只听耳边响起千万人的尖叫，接着是冰块碎裂的脆响。
再睁眼时，白衣人已碎成一地冰渣，每个碎片里都封着一只疯狂转动的眼球。茶楼四壁开始渗血，那些冰雕竟齐齐转头看向他们，嘴角上扬。
“走！“云无月拽着沈砚冲出茶楼。身后传来连绵不断的爆裂声——冰雕们自爆了，碎片如刀锋般四射，将沿途一切切成碎块。
二人躲进一条死巷，云无月突然呕出一口冰碴：“恐惧在实体化...必须找到'惊'的源头...“
沈砚突然想起卖货郎的吆喝：“卖梦...噩梦五文...会不会是...“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吱呀“声。那个卖货郎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子尽头，担子里的瓶罐叮当作响。这次他们看清了——那些根本不是瓶罐，而是一个个缩小的人头，在透明容器中张嘴尖叫。
“两位客官要买梦么？“货郎摘下斗笠，露出没有五官的脸，“刚到的'惊梦'，鲜活得很。“他敲敲一个罐子，里面的人头突然爆开，黑雾在罐中形成沈砚惊恐的脸。